一
六年级这个班原来的语文老师调走了，由我接任。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坐在第三组后排的男生小项（化名）引起了我的注意。
小项斯斯文文，乖乖的，学习认真自觉，成绩也不错，但沉默寡言，从没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小项说话轻声柔语，有些学生调侃他神情动作像个女生，这越发让他腼腆内向。他很少主动跟别的学生聚在一起玩耍，时常独来独往，有时看上去落落寡欢。
像小项这样的学生，每一届或多或少总会有那么几个，只是程度有所差别而已。他们在教室里遵守纪律，一直和大家相安无事，各科老师都忙于每天的教学任务，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而我也处于同样的境地，仅是在课堂上多些机会指名小项回答问题时，才偶尔看见他勉强的微笑。
二
一转眼到了第二个学期。第一次作文，我出了三个题目，让学生自己挑选一个来写。等到批阅时，发现小项选了半命题作文《那天，我_____》，在横线处他填了“尴尬”一词。作文写得很生动，小项把自己的性格与心理描摹得如同我这个老师也身临其境一般，只是看后，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
那天，我尴尬了
文\小项
那天，我尴尬了。我实在没办法，因为一年没见了，再加上我比较内向，不怎么会与人交流，导致那次去做客，全身心都透着尴尬的气息，只差在脸上写下“尴尬”这俩字了。唉，来做一次客，并没做什么苦力，但整个人都像是经历了爬山和蹦极一样，身累，心更累呀！
我是一个比较粘人的人。在熟悉的人堆里还好，要是把我放在一个全陌生的环境里，像是有上万只蚂蚁爬上身，浑身不自在。再加上我天生双鱼座爱多想的毛病，总怕出什么意外，现在连小偷入室偷窃的新闻都不敢听。我的胆儿又小，像是没有墙就活不下去的爬山虎。那次母亲带我去做客，我就像一个小书童跟在她的后面。最后母亲不耐烦了，说：“你来做客，舅舅、阿姨都不叫，我带你来干什么呀？”说完，她就走了，只留下手机。阿姨过来了，阿燕姐姐来了，还带着她的女儿。我想上前跟姐姐聊几句，但是刚要走到她面前，她就一直看手机，我欲言又止，尴尬了。而后又假装玩手机来“打掩护”，一直假装到人全部到齐了，才放下了。在饭桌上虽说好了点，但还是不怎么自在。其他人都在聊家常，而我也还是不停地吃着辣鱼片，别人聊到我，也不敢看别人的眼。
唉，那天，我真是好尴尬呀！
在旁批中，我写道：“心理描写，细腻入微，有几个比喻句写得很有特色，吸引了我。此文真情实意，精彩！”接着，我又在文末提了四个问题：
1、你可思考过自己为何这样？
2、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克服问题？
3、你打算怎么去突破这种“尴尬”？
4、你知道自己和别人的差别在哪儿？
一直忙，抽不出时间找小项细聊。私下里，其实更多的难题在于，当下的学校里很难有私聊的时间和空间。
每天毕业班学生都忙于各种学习，时间被安排得满满的，早晨有晨诵，上午四节课（第四节是学校安排的毕业班补课），中午有午读，下午三节课之后，又是全班的托管。我心里一直想找小项聊，却一拖再拖，接下来只能看情况吧！
另外，我们的办公室很大，有十几位老师，语文、数学、美术、体育、电脑和英语等都有，一天下来每个时段都有老师在，小项的这篇作文关系到他的特殊心理和某些隐私，所以不好在办公室那个大场合深入交流。
不过，说实话，有一个关键的原因就是，这些年像我这样的一线老师，已被教育各级部门的某些枯燥繁琐而且缺乏意义的杂事，给消磨得提不起更多的精力和兴趣去做这件事了。
三
第二次作文收上来之后，小项在上次的批语后回答了我的四个问题：
1、自己比较内向，比较胆小。
2、想过，但不知道怎么克服。
3、我觉得突破不了，跟大家没什么共同语言。
4、怕失败，怕被忽略，怕自己尴尬，有“被害妄想症”类似的心理作用。
小项能够对我如此坦率直言，让我感动，却也让我考虑得更多，我应该如何应对，才能使他获得更多的益处与帮助。如此想来，反倒又让我拖延了半个多月，终于决定要在近期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同他好好地聊一聊。
4月12日星期二那天，早上才七点多，我就到了学校。刚走到综合楼前，我班的小星就跑向我急切地问：“杨老师，你有看QQ空间吗？”
“有时会去看的，怎么啦？”
“杨老师，你知道吗，小项在他的空间里写了那个日志……”小星在等着我的回答。
“哦，如果有好友动态发过来，我应该可以看到的。我没看到，大概是小项的动态没设置起来吧。他写了什么呢，让你这么惊讶？”
“杨老师，小项的爸爸妈妈……就要离婚了，他新的这篇日志……写到了这事！”
“这样啊……”出乎我的意料，我连忙说，“你现在就去叫小项来我的办公室，你告诉他，杨老师想同他聊一聊。”
小星撒腿跑向教室。教室就在综合楼楼梯口的右边，我正好也要路过。当我走到教室的后门时，小星已经把小项叫出了座位。我朝小项招招手，他默默地走了过来，我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起到了办公室。
因为时间还早，此时的办公室没有一个同事，静悄悄的。我指指自己那张椅子：“你坐这张。”
然后，我拉过旁边的那张坐下，侧对着小项，轻声说：“同你聊一下你的第一篇作文。你已经在我的问题旁回答了我的疑惑……”
我边说边想了想，打算直奔主题：“你所写的心里那些特别想法和内向性格，跟你家庭有关，跟你妈妈对你更小时候的养育方式有关。听小星说，你爸妈就要离婚了？”
话音刚落，小项顿时撇着嘴哭了起来，满脸痛苦的状态，抽噎着，却是无声的。
我停止了说话，静静地等着。过来一会儿，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稍微收敛了一些。
我接着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父母关系差，时常对抗、吵架？”小项微微侧头想着，似乎有些迷茫。
“大概什么时候？几岁的样子？”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终于想出了一个岁数：“六岁的时候。”
我心里感到疼痛，那么小的孩子，就要开始经受父母带给他的不安和焦虑，而他又无能为力，可是，此刻的我，同样无法为他去改变什么，之所以一直想找他聊一聊，就是为了倾听和安慰，哪怕一切依然如故。然而我的内心里又自相矛盾，我真不想触及小项的内心痛处。
我不再向他提问了。 我说：“你要接受父母的这个状态，他们可能也不是故意要吵吵闹闹，多数时候大概是因为彼此都没有能力去解决问题，就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而你呢，已经逐渐长大，一定要坚持阅读、运动、交友，跳出父母为你造成的这个不大好的家庭环境，自立自强。难过时，就写写日记，不要再陷在父母矛盾冲突的情绪里。从你的作文中，老师看出了你妈妈似乎对你从小的照顾有些过度，没有及时放手，培养你的独立性，以致你对她产生了依赖。而你爸爸可能是‘缺位’ 的，很少带你，很少把你引向外界，这使你的生活圈和注意力一直就限制在你妈妈这个小小的范围里，结果就会怕接触人，变得内向……杨老师告诉你这些，是想帮你分析，我们每个人现在的这个样子，和我们早期父母呈现给我的生活环境，以及他们的关系和他们对待我们的方式有关。所以，杨老师建议你，一定要多阅读，因为很多经典的书，比如讲心理、讲教育、讲信仰、讲名人成长史等等，可以深入地分析和破解我们早期出现的各种问题，然后通过实践把自己不好的身心状态纠正过来……要想马上可以运用的，你不妨看看卡耐基的书《人性的弱点》和《人性的优点》，以及阿德勒的《自卑与超越》，这是值得一辈子看的书，就算你现在看不懂，杨老师也要让你知道，只要坚持看书，世界永远会为我们每个人打开一扇门窗，让我们觉醒，让我们学会独立自主，变得坚强，变得有能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去影响我们的父母，影响我们身边需要帮助的人……”
当时我讲得比较多，既细致又有层次，现在记下来已不是原样了，只是大意如此，更可能忘记了一些，也缺乏条理和顺序了。暂且如此，做个备忘吧。
小项大概听我说了十几分钟，情绪不知不觉平稳了下来，表情也和缓了许多。这时，邱文红老师进来了。我便结束了谈话：“今天就讲到这里，记得好好去体会哦！”然后，在陪小项回教室的途中，我建议他可以写写听了我这些话后的感想，让我进一步了解他，帮助他。小项点点头。
四
在整理上文时，我发现《教育随记》上对小项的记录，就到此为止。时间是：20XX年4月12日星期二。
以我过去的习惯，肯定会有后续记录的，但这次一点都没有，如同“虎头蛇尾”，而且前面的过程也记录得粗粗糙糙。我把这本《教育随记》翻到底，发现后面还有一些空页没写完，不仅仅是小项这件事，就连其他的事也很少记了。看来，从那以后，或许因为生活中的诸多变数，让我不再坚持记录《教育随记》了。
原本不想把小项这些零星事整理出来的，因为杂乱而不完整，但是几次翻看后，又觉得其中存在的诸多问题实在具有普遍性，而且多数家长和老师并没有看到，教育部门和社会各界更难以看到——我们的确应该考虑，如何才能帮助这类孩子，因为从学习和成绩上看，他们都很正常，而且有些还是优秀的。可是在看不见的内心深处，他们可能早已焦虑抑郁、痛苦无助，并一直在茫然无措地煎熬着，不知将来会怎么样。
虽然我根本无法解决小项的问题，但是，把这个问题呈现出来，却是我百分之百能做到的。此刻，我如愿以偿，也仅此而已。
小项，你还好吗？漫漫人生路，一定要记得多阅读、多锻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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