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弄人(十一)

作者: 纤辉映雪 | 来源:发表于2020-08-10 07:05 被阅读0次

这年是腊月二十二立春,冬天还没有来的及收回朔风的棘刺,春天就迫不及待的赶了上来,并带来一场罕见的暴风雪。阴冷的房间里寒气逼人,透骨的冷风凄厉的呼啸着。

春节快到了,莲香还在附近的村子走街串巷的讨饭。在别人厌恶的目光中得到很少的食物,在这冷峭的天气里孩子们食不果腹,衣不遮寒。怀有身孕的莲香用凄苦的眼神看着瘦弱不堪的孩子,暗自流泪。心灵的折磨远远大于身体的痛苦,她在这种无言的痛苦中啜饮着浸透黄连水的每一天。

响彻天空的鞭炮声是人们阖家团圆、欢度新年的象征,莲香也被这此起彼伏的声浪震撼着。

“娘,人家都放鞭炮,我也想放。”换景撅着小嘴紧偎在莲香身边央求道。

“男孩子喜欢炮,女孩子喜欢花。我不是已经给你们买了漂亮的花吗?”莲香指着插在一个有豁口的旧瓶子中的一支孤单单的绯红色的塑料花说道。为了给孩子们一点新年的喜庆,这支花也是莲香从游走大街小巷的卖货郎那里、用乞讨来的几片芋头干、说尽好话才换来的。

“我们没有扁食吃啊?去年在那个爷爷家还吃到扁食呢。”巧丽咂咂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母亲说道。

莲香蹲下身,两手抓着女儿的胳膊,望着她那张眼睛越来越大、两腮越来越瘦而此时布满委屈的脸颊。而后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怅惘地寻视了一眼空荡荡、冷清清的小屋,歉疚的低声说:“等我们有钱了,娘一定给你们包扁食吃。”

仲春,屋檐、树枝,垂挂半米多长的流冰,随着融化的雪水噼里啪啦的掉落在地面上。天气渐渐变暖,莲香腹中的孩子也随着春天的脚步慢慢成长。她知道藏四不藏五,孩子在母亲体内五个月就明显的突露出来了。她绝不敢在家里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趁别人还没有看出端倪的时候,她唯有带着两个苦命的女儿再次踏上流浪之旅。

这次可不像上次那么幸运,能找到一个温馨的安身之所。她们有时在低矮的小桥下避风躲雨,有时偎依在别人家的门前房角度过漫长的寒夜。就连讨要的食物也少了许多,春天虽是万物复苏,但也青黄不接,人们本来就拮据的生活更加清苦,故而莲香母女的日子过得辛苦而艰难.

她们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这个村子讨要到另一个村子,从春风犹冽,到新蝉初鸣,绕来绕去,最终来到山东菏泽地区的一个村子附近废弃的砖窑洞中安顿下来。这个荒废多年的窑洞距村子四五里地,上下爬满倒钩刺的葎草,窑门被泥土杂物遮住一半,远看犹如一个巨大的坟墓。莲香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窑洞清理干净,成了母女三人暂时的栖身之所。

白天,她带着孩子外出乞讨。晚上,偎依在孩子身边茫然的苦熬着那漫漫孤穷的日子,盘算着腹中婴儿出生后将安于何处。送人,这个孩子将送到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每想到此,莲香就会情不自禁的思念起前一个儿子,不由得泪涌愁肠,愧忏交加,却又无可奈何。

斗转星移,莲香突兀的肚子日显笨重,孩子渐渐下沉。莲香外出讨饭更加辛苦,也不敢走远。她生产的时间日趋临近,心里即紧张又有一种即将解脱的渴盼。

盛夏,烈日挂在灰蓝色的天空中肆虐的炙烤着大地,几朵白云在无际的天幕中懒洋洋地游动着。树叶萎蔫,鸟儿静寂,不惧酷热的青禅交替嘶鸣。

一天傍晚,夕阳微敛,太白金星捷足登上广袤的天空,当夜神吞没天边最后的一丝亮光时,繁星踊跃而出,像晶莹夺目的钻石密密麻麻的缀满幽幽长空。暑气渐退,收工的人们从家里拉出一张张破损的凉席在村口的大路边或空荡平坦的碾麦场取凉、聊天。

这时,莲香坐在打扫干净的窑门前看着两个孩子玩耍,猛然腹痛难忍,那种撕心裂肺的阵痛仿佛把内脏搅在一起往下撕拉。她紧张的双手捂住肚子,顿时大汗淋漓,她知道孩子要生了,可没想到的是竟会提前十多天。

“换景,快去村子叫人帮忙。”莲香吃力的喊道。

“娘,你怎么啦?”换景紧张的跑到母亲身边,声音颤抖的问道。

“肚子疼,你快去。你找到人就说……娘肚子疼,人家就知道了。”

“我找谁啊?”换景看着蒙蒙夜色,一副哭腔。

“在外面乘凉的人很多……你看到后,就告诉人家,求他们帮忙就行了……快去孩子。”莲香断断续续痛苦的说道。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趁着幽幽夜光、茫然的向夜幕笼罩的村子跑去。她跑一阵子,就情不自禁地慢下来向身后看几眼,总感觉背后有窸窸窣窣紧紧跟随的脚步声。扭头看时,又什么也没有。路两边高出自己半截的玉米黑黢黢的一片,只有脚下的生产路像一条灰白色的长蛇,安静的趴伏在田野间,四周静的没有一点声息。那白天吵死人的知了呢?它们也睡觉吗?

“我要救我娘……我什么都怕……我不怕。”换景暗自给自己鼓气,当想到母亲痛苦的样子时,她忘却了恐惧,也没有再往身后张望,一气跑到丁字路口,拐弯后又径直向村口跑去。可是当她远远的看到通向村庄的大路上有几个一明一灭的亮光时,她心里蓦地一紧,满头的汗水流下鬓角。“那不是鬼火吧?一定不是,也许是萤火虫,一定是萤火虫。”可内心的那种紧张感迫使她踯躅不前。她不由自主地想侧身返回,但倒退两步正巧踩到一个坑洼,身体向后一扬,噗通摔倒在地。她躺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这时,“吱”的一声,一只惊禅从身边的大树上飞走了。换景麻利地坐起身,而后抽抽噎噎地爬起来。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战战兢兢慢慢地向一明一灭的亮点走去……

换景感觉这条不知走过多少次的路突然变长了,同时也变得可怕起来。她知道,在村子不远处有两个突兀而又瘆人的坟墓,那几个亮点是不是从那里出来的呢?她不敢走向前去,又盼望快点越过去。正在这时,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瞬间震动了静寂的夜空,隐约飘进换景的耳朵里。换景顿时如释重负,脸上露出惊喜,她好像看到了母亲的救星,于是毫不犹豫的奔跑起来。

在这条通往村庄的泥土路上,村民们这里一堆,那里一片,有的坐在从家里带出的小板凳上,有的坐在大路边被人遗弃的砖头上,有的坐在自家破旧的凉席上。在这宁静的夜晚,大家一边享受着夏夜的清凉,一边低声谈论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事,谈论着秋后的收成。偶尔沉默片刻,新的谈资又开始了,邻里之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深沉的夜色仿佛把孩子们那富有旺盛的精力压制在体内,他们没有了白天的张扬和顽皮,而是躺在凉席上像大人一样小声的说笑嬉戏。

“叔叔……叔叔,求你们……快去救救……我娘。”换景弯着腰,一只手捂着因快跑而狂跳的心脏,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几个乘凉的人跟前。

“你娘怎么啦?”一个男人急切的问道。

  “肚子痛,痛得很厉害。”

“也许要生了,怎么办?谁去请接生婆?”坐在凉席边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着急的问道。

“我去吧,我知道她家的门。”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扔掉手指间的烟把子,自告奋勇的说。

  “我们毕竟不在一个村子里,为了一个要饭的,就怕人家不来啊!”另一个男人抽了一口烟,弹了一下烟头提醒道。

“那也得试试,不要磨蹭了,快去,我们先过去看看那个女人。”  两个热心的中年妇女相互交代几句从席上已坐起来听消息的孩子们,随后起身跟着换景向窑洞走去。

接生婆,姓王,五十多岁,白皙丰润,秀眉善目,善良温和,沉静寡言,两个村子的新生婴儿几乎都是她迎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故而深得人们的爱戴。不巧的是前几天病倒了,当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走到她家时,她刚拔下吊瓶。

“王婶的在家吗?”小伙站在大门口向院内客气的问道。

“你是谁?找我娘有什么事?”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从屋内走出来问道。

“住在我们村附近的那个窑洞里的那个要饭的女人快生了,请王婶过去帮帮忙。”

“不行,我娘病了,你另找他人吧。”王婶的儿子没有好气的说道。

“这让我去哪里找人啊,咱这两个村子只有王婶会接生。”小伙子难为情的说道。

“那就去乡里医院啊,反正我娘不能去。”

“太远了,现在即使想去恐怕也来不及了。她的小女儿到我们村求救时,跑得气喘吁吁,看着真让人心疼,那娘三太可怜了。“

  “我去。”从屋内传来王婶果断的声音,她挣扎着坐起来。

“不行啊!从这里到他们村有六里路呢,你的身体怎么能走这样远的路。”王婶的男人在一边说道。 

“没事,我坐板车,叫他们拉着我。快点,不要再耽误时间了,如果是头生,或许会粘缠半天。但她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一定不会太慢。”

于是,大家立马行动起来,王婶的儿子把车排子按上车轱辘,上面铺了一床褥子。王婶的男人扶着王婶上了车,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来求救的小伙子拉着车子向窑洞奔去。

”慢一点,不要太着急了,我娘身体弱、不能太颠。“扶着车栏走在一旁的王婶的儿子叮咛着。

这时的每一分钟,对于在窑洞等待的人来说都是那样的漫长无涯。在此守候的两个善良的女人,一个忙着烧水,一个看着孕妇阵痛时的痛苦挣扎,自己却急得手足无措,在一边来回搓手、踱步,并不时地安慰道:“坚持一会,在坚持一会,接生婆这就来了。”

一声稚嫩而又响亮的哭声穿过大家的耳膜,划破沉寂的夜空,那哭声仿佛是对自己母亲饱受苦难的呐喊。那哭声,使沉闷凝滞的空气在那一刻瞬时活跃起来。

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荡漾着舒心的笑容。

莲香又生下一个儿子,由于生活困苦,生下的这个孩子娇小瘦弱,小头小脸。当那两个热心的女人走进血腥味刺鼻的窑洞向莲香道喜时,又不免为这个刚刚出生的羸瘦的婴儿担心。莲香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看着怀中的儿子不觉泪眼婆娑,百感交集……

王婶把染有血痕的剪刀,镊子等用具收拾好,正要告辞回家,莲香拉住她的手,哽咽地说:“谢谢您,大婶,我求您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你说。”

莲香轻轻地抚摸一下儿子小小的脸蛋,扬起愁苦的脸颊、凝视着王婶,慢慢的说:“您认识的人多,我求您帮我的儿子找个好人家。”

大家错愕地看向莲香,王婶惊诧的问道:“这是为什么?这可是个男孩啊!我知道你生活不易,但也不能抛弃自己的骨肉啊!”

“我无法养活他,您也看到我现在的处境了。您给他找个好人家要比跟着我好得多,求您啦!”    “可……”王婶正想再劝劝这个苦命的女人,莲香打断她的话接着说:“求您帮帮我。”

王婶无奈的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声说:“好吧,我帮你打听打听吧。”

大家原有的喜色登时被一种沉郁的气氛笼罩住,然后他们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那个阴暗的窑洞。 

“她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儿子送人呢?就因为穷吗?她家是哪里的、对谁也不说,她的男人呢?”

“一定有难以启齿的苦衷,不是万不得已,谁会背井离乡在外流浪,更何况带着两个孩子。” 

“在这个年代,我见过讨饭的,但却没有见过如此潦倒悲惨的,也很少见过像她这样挺着大肚子独自带着两个小孩子出来流浪的。”

“这个新生的男孩,看他瘦小瘦小的像一只小猫,还不知道好养活不, 明天我给她做点咸汤送过去。”

“真可怜!”两个女人走在王婶的板车后面边走边聊。

王婶无力地转头看一眼拉车的儿子说:“明天趁空,你给她送一斤红糖来吧。” 

“知道了。”儿子答道。

此后,大家缄默无语,只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板车车轮滚动的沉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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