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炽热的阳光把屋子包围住,女月感受着穿堂风,想象祖屋忙碌的情况。
门口有老妇徘徊,是家婆认识的,女月赶紧迎进来。又有人,各位婆婆妇女好像是结伴而来,也不用斗笠也不用雨伞,皮肤晒得黑亮黑亮的。不一会儿,厅里就坐有五六位妇人,只是大家都暗地里说悄悄话,没有平时铜锣般的嗓音,好像就等家婆说话。
屋里摇头风扇呼呼作响,家婆眼圈一红,喉咙一滑,也就哭唱起来。声音高亢,虽然是同一曲,但女月听着比早上还扣人心弦:
我的老伴哟,
一生劳生劳死啊
走得那么猛,
没有享福哟
没有活多两年再死哟
没有看到两小的成家再死哟
我的老伴啊——
听落一段,各妇女纷纷截断家婆的哭唱,忙着安慰她:
“是啊!伊人(他)没福气啊。”
“你要多保重身体啊,留待儿子们省心点。”
家婆经这么一劝,眼泪更是止不住了,嘤嘤泣泣地说:
“我不知道这么快的。他老念叨着要回来要回来,我就想着等他身体再养好一点、面色再吃好一点,那时候才回来,寻亲访友也好看一点,对不对?”
大家都说对。
“我怎么就没有料到,他是快到时候了啊!”家婆拧一把大腿补充道,满心后悔。
“他那天晚上吃了三根小香蕉,然后喝了两碗粥,又吃了一碗白菜头(白萝卜),更晚了还吃了一小半月饼。我看他那么能吃,心里是高兴啊!
要寝(睡觉)时候,他说心头胸口透不过气来,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白菜头的缘故。他喊痛,大儿子过来,说要不就明天早上再去医院看看,不知道会不会是这样被吓到了,之前去了五六次医院,不想再去哩!
第二天早上,大概五六点,我听到身边咕噜咕噜作响,以为他又说梦话了。问他说啥,没有应。他以前也说梦话的,我想着让他多睡一会,也就没有去摇他,兀自起床了。房里窗帘拉得紧紧的,一片黑暗,我那时若是开灯看一下,就知道是他喉咙咕噜咕噜作响啊!”
估计是吃的白菜头化痰了,咳不出……有个阿婆比划着自己喉咙,立刻就有人反驳那位阿婆:“看那吃相,恐怕是时候真到了哩!”
“你再接下去说。”又有位阿婆怂恿道。
潮汕老屋“他那些天,老是想吸烟。”
家婆回忆说:“你们知道啊,他这个病就是吸烟引起的。他要吸烟我不肯。他说算我求你行不行?我跪下来求你行不行?我听着那个心疼哟。”
女月在一旁听着,回忆起家公在世时那清瘦模样,也是心酸。
“我说,那你就吸两口。烟要吐出来,千万不要吞进肚子去。他连忙应好。我就把藏着的烟拿出一根给他,看着他抽。
第一口,他果然吐出来了。他说,你看我没骗你吧?我点点头。
第二口他就吞下去了!你说怎么有人吸烟要吃下去的?我着急就要拍打他,他说甭打,甭打,我这就吐出来了,我跟你开玩笑的!跟了他大半辈子,他可从来没跟我开玩笑啊!”
“还有一次,他打电话给老三,说我虐待他哟。老三还真打电话来质问我,他爸在旁边,这时候才跟老三说他是开玩笑的。”
回忆着过往日子,夕阳里,家婆又哭又笑。活了大半辈子,这时候才来转性。
“就在上个星期,他把每个孩子的电话都打了一遍,”家婆数着指头,除了同住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外头还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说他寂寞,他说他痛。”
“这是知道自己要走咯,有预感了。”听众中有人说道。
女月也听着,她和老公本来打算今年贷款把房子简单装修一下,然后把家公家婆接过来尽一尽孝的,如今却是天人永隔,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正是如此。
老公起床了,他晃着背心穿过大厅,径自蹲坐在大门外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一口,又落寞地吐着烟圈。
“没有过去是对的……”有人小小声地说,大家点头附和。女月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走出来拍拍老公肩膀,语言苍白,不如让他静静。女月心想祖屋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日暮四合,没有人回来,今晚大家都在祖屋吃饭席。
屋里头家婆也在送客了:
“哎,今晚老屋有好吃哟,你们过去吃,过去吃。认不认得路?不要客气。”
门口女月也微笑着,一一送走各位婆婶姑姨。
日暮四合晚上吃饭,就女月夫妇和家婆三人。女月扒着饭,心想今晚家公入木,自己和老公总可以过去祖屋帮忙了吧?
八九点时候,嫂子和大姑回来,两人得个短暂歇息的功夫,再跟家婆确认家公过身(仙逝)的时间。
“姨啊你那天起床是什么时候啊?”嫂子问。
“5点多。”那天家婆赶着6点去买菜,回来煲汤给家公喝。
“我六点多时候,推开门进去看一下阿爸,他就哪有钱睡着了。”嫂子指的是敞开着睡,“我回来时候再看,还是一样姿势,会不会就这段时间?”
“那是辰时咯?”大姑说。
“应该就是辰时。”嫂子同意。
“我那天在楼下,接到你电话说快回来,你们要走了。我以为是去医院呢,慌慌张张回来,哪料是发生这样的事!”家婆拉着嫂子的手说道,眼圈又红了。
女月洗好了碗筷在旁听着,心想谁也不会,也不愿是这样的事发生!她又听家婆继续说道:
“你大姑前晚才买了只龟,杀了要给你爸补身体,你爸看了也欢喜,说这龟肥肉有料,煲汤准好喝,所以我第二天才赶早出去的!如果我那天没出去,或许就发现情况不对劲呢,或许摇一摇他就不会这样了!”
“前晚我还跟阿爸说,爸你的胡子长了,得刮一刮。阿爸说等第二天,想不到第二天就没有阿爸了……”大姑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眼泪看着就要流了。
嫂子和女月安慰完家婆又安慰大姑,人死不能复生,家公来不及吃的那口,就留待子孙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嫂子和大姑再去祖屋,女月夫妇还是留下,不能去。
11点了,祖屋举行家公的入木仪式,从冰棺移到木棺,用昨天砍的竹子蘸了蘸今早请的水,洒在木棺上,有点观音娘娘普度众生的意味……女月知道的就这么多。
她照顾家婆睡下,把屋子里能收拾的都收拾了,叫老公不动,自己便先去睡了。老公很晚才回来房里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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