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婷结婚那天,天气怪得出奇。
半个月前叶婷就开始百度那天的天气预报,一个字,晴。
一周前再百度,两个字,多云。
叶婷不免一惊。天气预报向来只是不切实际的安慰,信不得。可是她还是每天查看,随着婚期逼近,越看越忐忑。婚期定在三月十六,本是花红柳绿雀欢啼,初春天气变幻倒也属常事,变成那样的,还真少见。
不管怎样,都是喜事。
天还未亮,做化妆师的朋友玲子就到了,一脸职业喜气似乎被冻僵了:“鬼天气!”她搓搓手,卸下化妆包,“见鬼,手机没电了,婷,借你手机用一下,你先换上婚纱!”
叶婷穿好婚纱,那是婚纱店特殊定做的,并不妩媚。坐到梳妆镜前,叶婷摸着婚纱下又一阵乱踢乱撞的小家伙,她清晰地看到镜子里自己略带浮肿的笑:是开心吗?要结婚了,怎么能不开心?这可是盼了好久的啊!可是,那笑,为什么那么惨淡,那么无奈?!
窗外骤起的狂风,胡乱地卷了些什么,呼啸着往深空里翻滚,一会儿又扑回来,在窗上奋力拍打。它要对叶婷说什么?
2、
叶婷认识柏川那年,刚满二十一岁。
大学每周一次的晚会,叶婷一贯不去,在她心里,与其去参加晚会,跟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学长学姐们学习狂舞乱扭,倒不如自己窝在宿舍,读三毛爱玲林徽因。然而那天她却被舍友小琪缠了去,据说是她喜欢上那位弹吉他的学长,要叶婷去参谋参谋。
弹吉他的学长确实很帅,尤其弹到兴高处,那轻锁的眉头,半垂的眼帘,在琴弦上舞动的手指以及随着旋律轻点的脚尖,这一切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带着异香的荷尔蒙,深深吸引着对此类荷尔蒙过敏的小琪。
叶婷偏偏对此不过敏,她撇了撇嘴,带着不屑。但看着小琪完全沉迷的样子,叶婷还是礼貌地在她身边坐下来,打量着晚会现场。
舞台上的交谊舞完全没有受到吉他的影响,学长们耐心地教着满脸通红的学妹,也有些学姐,她们显然更放得开,跟自己的舞伴翩然如行云流水,满脸的高傲气质。
叶婷无聊,却瞥见了跟她一样无聊的柏川。
柏川是校足球队的队员,跟叶婷同级不同班,叶婷课后在操场看球赛时见过他。他个子不算太高,清瘦加上木讷,让他有了一种特别冷傲的气质。如今,他正坐在窗边的长凳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尽管那里一片黑暗。
叶婷眼神离开柏川的前一秒,被柏川的回眸捕捉了,于是一个礼貌的微笑和会意的点头,打破了她们之前的陌生。
大学剩余的时光因为爱情而变得短暂,毕业典礼那天,柏川却迟迟不见。叶婷挤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左顾右盼,哪儿也不见他的影子。直到主持人宣布典礼结束,闭幕音乐应声渐起,叶婷也没见到柏川。闭幕音乐深沉的曲调猛然变得浪漫唯美,叶婷还沉浸在失落与忧伤的猜测中。主持人踏上舞台神神秘秘地说:“我们典礼的最后,还有个小节目,节目开始前,请林若兮同学、蒋小鱼同学、叶婷同学、许沫沫同学到台上来,作为节目的特邀嘉宾,有请!”
主持人说的这段话,叶婷一个字都没忘记,因为接下来的节目,让她刻骨铭心。
节目本身并不精彩,一群带着面具的男生,有的吹,有的弹,有的拉,有的唱,叶婷却预感到什么。果然,表演结束,四个男生走到四位女生面前,单膝跪地,背后捧出一束玫瑰。
面具摘下,叶婷面前的,是柏川。那位吉他学长面前的,不是小琪。
3、
参加工作没多久就结婚,叶婷显然没有做好准备。然而更让她没有做好准备的,是柏川的家人。
跟在柏川身后,叶婷凭着自己一贯的乖巧形象而信心十足,长辈都喜欢乖巧的女孩吧。叶婷天真地笑着,却被柏川妈妈的第一句话给问呆了。
柏川妈妈穿着随意,一件金丝绒长裙搭一件黑色貂绒大衣,说话也随意:“农村来的?”她就那么随意瞥了叶婷一眼,便又扭头看她的电视剧了。
“妈,农村怎么了?”柏川不自在了。
“农村怎么了?你问问她,她爸她妈一年能挣几个钱?能赶上咱们一天的收入不?”柏川妈妈半点面子也不给。
“我们家不穷……”叶婷想为自己家人说几句,却被生生打断。
“什么叫不穷?唉,孩子,我知道你看中我们家钱,你也得考虑门当户对吧!”柏川妈妈又斜了叶婷一眼,眼神里满是轻蔑。
“妈,她是难得的好女孩。再说……叶婷她,她怀孕了。”尽管柏川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是像雷一般把柏川妈惊着了。
“啥?!你!”她用食指狠狠地戳了两下柏川低下的头,“唉!……得多少钱?两千块够了吧!”
最后那句话俨然是对叶婷说的,叶婷头一晕,猛然一阵恶心,吞了老鼠尾巴一般。她咬了咬嘴唇,看了看身边的柏川:“阿姨,不用了。我可以解决。”
转身离开的时候眼泪已然决堤,柏川紧跟的脚步让她略微有些安慰,而不断响起的咒骂声,却像一枚枚臭鸡蛋烂番茄,不停摔烂在她的背后。
去柏川家之前,叶婷根本不知道柏川的家境,柏川很少跟她提到自己的家庭,他从没说过自己有一个养貂暴发户父亲,从没说过自己家有三套楼房两套别墅,从没说过自己的母亲特别挑剔,不好相处。因此,当柏川第一次认真地讲述着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往事,叶婷还是慢慢止住了自己的泣不成声。
4、
遇到你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幸福。
我记忆里的童年,就是挨打。他们两个,一个打,一个喊加油。绑在板凳上,吊在门框上,捆在门口的大树上……打,只是为了让别人看到他们的家教多么严格,邻居们一开始还会劝,到后来,一听到打骂声音就关上大门,我知道门里一定有太多无奈的叹息和心痛。
他们总会打累。而后便是抱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无非是他们为我付出了多少,他们对我的期望多高,我做的事让他们多丢面子等等。
在他们看来,我每次考试丢一分就是给他们丢了十分面子。
面子,永远是他们心头最珍贵的东西。
我选择就读离家那么远的学校,只是想逃离,我想逃离自己的所有的记忆,逃离自己所有的不快乐。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632天,每一天,我都好幸福。你的善良,你的单纯,你的宽容,一点一点,把我内心的阴暗驱散了,把我心底的伤口愈合了。我喜欢这种感觉,没有压力,没有计较,没有责备,没有抱怨。
不要离开我,我要娶你,谁也阻挡不了。
5、
再简单的婚礼也得经过复杂的筹备。柏川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子,他要给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一个家。
柏川妈妈却再三警告他,他要敢娶一个农村姑娘进门,她就不认这个儿子。
柏川铁了心。
甜蜜温馨的婚礼筹备被一场闹剧冲断。
那日上午,柏川上班刚走,叶婷简单梳妆后,准备出门,还未穿好外套,就听到阵阵敲门声。叶婷从猫眼里看到一张变形的脸,那件黑色貂绒大衣被初露的阳光映得一片锦泽。叶婷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打开了,但后一秒她就后悔了。
门外的女人抱着臂,趾高气扬,她身后窜出来五个男人,个个汹汹气势,手里的铁棍在叶婷刚收拾好的房间乱舞,顶多一分钟的时间——叶婷还没缓过神来,想要阻拦的手还没确定好伸出的方向,房间里的“乒铃乓啷”已经在一片狼藉中沉寂下来,五个男人看向门口的女人,似乎在等待下一步指令。
“阿姨,你……!”叶婷也看向女人,女人却盯着她的肚子,只说了一个字:“打。”
尽管叶婷努力蜷缩着身子,保护着刚刚在她身体里呆了三个多月的孩子,一阵剧痛还是让她昏迷了过去。
叶婷醒来的时候,除了视线里的一片苍白,还有柏川的抽泣。
“柏川,我们的孩子……”叶婷摸着小腹,那里还是一阵阵痛。
“叶婷,是谁干的?”柏川抓住叶婷的手。
叶婷茫然。是谁?那个女人,那个她尊称为阿姨的女人,那个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将要喊奶奶的女人……叶婷没回答,泪奔涌而出。
“孩子保住了,但一定要好好休息,需卧床一周以上。”医生的话并没有给叶婷带来任何安慰,她冷冷地回答:“没必要了。就算这次保住,也会有下次。”
柏川听出了端倪,他愤愤地起身离开,不一会儿,楼道里传来大声的争吵。
6、
曾经幻想的浪漫婚礼,曾经想象的美丽新娘,注定都不会出现了。跟柏川约好,九点打车来接她,到公园转一圈再回来,就算举行仪式了。叶婷坐在梳妆镜前,化妆师玲子已经成功地把一张晦暗浮肿的脸修饰得粉嫩白皙。
天已经大亮,风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甚至风里筛起了雪粒。她想起柏川妈妈最后一次跟她通话时说的:“我不会祝福你们,老天也不会!”
难道真让她说中了,老天也认为他们是门不当户不对的?
不!只能说是他们的感情惊天动地了!呵呵。叶婷喉咙里笑出了声。没有他们的祝福又怎样!只要柏川对她好,只要两人一心!
叶婷不禁扬了扬下巴,又紧咬了一下牙关。
距离他们约好的时间只剩十分钟,叶婷不停看着钟表,那根细长的秒针丝毫不紧张不慌乱。她也不停看着手机,虽然她跟他约好不打电话。
信息却来了。一条接一条。
“不用等了,他不会去了。”
“赶紧把孩子做掉,找个人嫁了吧。”
“你要是再不识趣,别怪我不客气。”
“你的银行卡里有两万块,算给你的补偿。这些钱在农村够吃两年了。”
叶婷两手捏着手机,哆哆嗦嗦地拨打着柏川的电话,手机提示无法接通。她突然产生深深的绝望,她知道,他真的不会来了。
强颜微笑着打发走玲子,叶婷再次坐到梳妆镜前,所有的思绪就像那被扭成麻花的漂亮的发髻,看不到头绪,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
肚子里传来强有力的蠕动。都说母子连心,难道“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做掉,多么可怕的字眼!
叶婷拿出纸笔,笔尖流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把她心中的伤痛印到了纸上,一封长长的信结束,她的泪流干了,心也彻底死掉了。
7、
农村,有什么不好?
叶婷说过,她家不穷。
叶婷的家在农村,家里承包了二百多亩果园,几十亩菜园常年雇人打理,父母几年前成立了农业公司,公司有一百多名职工,3亿固定资产。
叶婷家不穷。但父母从她很小就教育她,财不外露,福不张扬。他们也常常告诉她,真正的财富不是你拥有多少钱,多少家产,而是品德、修养、才学、能力,这些才是真正的财富。
然而,叶婷大着肚子回到娘家,还是让父母大吃一惊。
叶婷跟父母提过结婚的事,父母也并没有过多阻拦,他们认为,只要他们过得好,只要男孩子对自己的女儿负责,让她幸福,就足够了。他们也说过,正好赶上春耕,实在脱不开身,等他们结完婚,回家一定给补上酒席。然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
父亲闷了半晌,说话了:“闺女,我相信你有自己的主意,你说给爸听,你要想自己认了,我陪你。你要想争回这口气,爸拼了这条命,也给你讨个公道!”
偎在母亲怀里的叶婷摇了摇头,回家的路上她已经完全放下了。战,太累。
三年后……
“妈妈,妈妈,有叔叔,找……”两岁多的童童跌跌撞撞地跑进叶氏农业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稚嫩的小手指向门外。
“婷……”一语凝噎。
“柏川!”叶婷呆住,手里的文件洒落一地。
8、
“三年了,真希望还能回到从前……”柏川跟叶婷并肩走在果园的小路上。
“那天你为什么没来。”叶婷仰头望着果树上灿开的花蕊,一丛丛一簇簇花蕊拥着挤着,吸引了嗡嗡的蜂群在花间绕来转去。
“我妈……给我看了你发给她的信息,后来又拿走了我的手机,不让我出门。我一直想找你问清楚,但后来你手机换号了,一直打不通。”柏川的眉间透出一股忧郁,“直到前几天,我遇见了我们原来的房东,他交给我这个。”
柏川掏出一封信,信封已经磨损,有些褪色。
“什么信息?”叶婷愣了愣,停住了脚步。
“是三条你骂她的信息。还有你说要报仇的,你说嫁给我就是为了利用我报复她……婷,真的吗?”柏川的话重重地刺到了叶婷,她懵住了。
叶婷的回忆瞬间被拉了回来,那天发生的一切在她脑海里翻来涌去,信息,信息……玲子!是玲子!!叶婷不禁哑然失笑,或许钱真的可以买到很多,甚至友情。
“阿姨她还好吗?”叶婷努力稳定了情绪,“终于把我们分开,她过得好吗?”
“她病了。已经没有几天。”柏川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她只想见见她的孙子,婷,你原谅她,好吗?”
叶婷透过果树的枝杈,望着碧蓝碧蓝的天:“让她来看看吧。”
9、
“阿姨。”叶婷轻轻推着轮椅的扶手,“这里美吗?”
轮椅吱吱呀呀,在乡间小路上慢慢走着。春天的风暖暖的,吹拂着轮椅上女人的发,女人眼睛里闪着的,全是春天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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