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人,他死了,死因不清楚。日夜依旧交替,雨还是不会停止。他说下辈子不想投胎成人,最好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天晚上的开怀畅饮,是他生平的最后一次。跟以前一样,几碟寻常小菜,几斤高浓度酒精,昏暗的出租屋是我们约好的世外桃源。他以前特别讨厌喝酒,对酒味敏感到一闻到它就起鸡皮疙瘩,可能是心里在作祟。自从他认识了某个人后,就坚定此生非她不娶。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痴,像狂热的宗教徒。而且不知从何时起,对酒上瘾的程度,跟那个人比起来犹过之而不及。
酒入过半,陡然停电。窗外有雨,窗内无灯。
“收拾一下吧,今晚就睡这”我说。
“当年我们可是全校的尖子生,到头来混成这个鬼样子”他说话的样子像街上的混混,一改平常的儒雅的形象。
“世事无常,这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事”我闭上眼睛,轻柔着鼻梁。
“早知道就好好的玩他一番,也不至于现在后悔那时候光知道闷头读书,更不至于什么也不懂...”他停下了。
屋内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脑袋隐隐作痛。
“要真是那样,你现在或许会后悔没好好学习而怎么...”我有点累了,话都说不清楚。
“至少不会...”他似乎还有兴致,又是杯子撞击桌子的声音。我不会拦他,因为我知道这时候我肯定拦不住。他脑子还清醒,不肯轻易揭开那层伤疤。
“今天就这样吧,先凑合着睡”我照胳膊上拧了一下,没什么知觉。我知道我就要到极限了,再次对他“噌噌”上涨的酒量感到不可思议。
我想起以前一起偷家里的酒喝,我贪婪的尝好几口,他却闻都不闻。
“我又没有跟你说过仙人掌”又是一声沉闷的玻璃与木头相撞的声音,他好像能透视,黑暗中清楚的辨别出酒杯的位置。
“仙人掌,仙人掌,这种事得慢慢学着放手”为了不能无意碰翻桌子,我艰难地摸索着床,瘫痪般的躺好。
“你又没有经历过,你最好还是经历,不,还是不经历的好”他说话还很清晰,我再次佩服他的酒量。
“我也看过很多书和电影,我理解你的感受”我用拇指按着太阳穴,使自己清醒。
“你能理解,可你没有感同身受过,没有那种体会。你能理解那种感受,可你不知道那种感受是多具体”脑袋还在痛,按摩起不了作用。我想起抽屉里还有解酒药,竭尽全力使自己不再躺倒,朝那边摸去。
这家伙又灌满了好几杯。很好奇那么黑,他是怎么找到的。
“为什么有的人不愿把心思,哪怕一点,还给别人呢?”他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我用左手按着还有些轻微痛的太阳穴,右手胡乱的扒拉着。
“或许人们只喜欢他们喜欢的,而不是好的”我装作在回答。
“喜欢是个耗费心神的过程,而且不一定有结果”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永远做好最差的打算,投资没有回报,努力没有结果,因为爱失去爱”幸好壶里还有热水,不知道刚刚那几片是不是我要找的,我强撑着回答他。
“你说,爱情怎么会如此疯狂,让人做出反常的举动。或许是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换了种方式”我有点迷惑,他似乎越来越清醒,仿佛又回到白日里忧郁而阳光的年轻人。我没有回答。
“这是个生不如死的时代。我就要分不清假的重要,还是真的重要。痛苦才能让我清醒,清醒反而更容易更渴望沉沦。我越来越相信,只有死亡是解开一切问题的答案”他又在胡说八道了,这时我才意识到,窗外的路灯,挤过密密麻麻的雨林,跟我们一起挤在狭小的空间。我隐约看到他脸上一片安详。
“死亡不是答案,错把避开了问题当成钥匙,连问题和答案都看不见了”看来药效不错,我稍微有些清醒。
“当个俗人,因为没有人要求你去做英雄做圣人,不要放弃善良”我继续说着,他已经独自把剩下的灌完了。
“人,有自由,有权力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也想当个俗人,但是很难。我想当个好人,更难。可能是我读书不够,阅历不够”他说。
“有的人一生都不能清醒,用财富,权力麻痹自己。至少吃喝不愁,行事无忧。这是大多数人追求的,并没有错,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呢,正好相反,那些给不了幸福快乐。这条路注定是充满痛苦和怀疑,多少都是足够的”我努力理清自己的头绪,每到这时候他才会把那些积攒的感受一点点挤出来。
“你错了,多少都是不够的。对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世界没有标准,我是个可恨的虚无主义者,彻头彻尾的庸人”他的表情有些痛苦,在微弱的灯光下更是可怖。
“试着把自己一点一点抽出来,远离那个漩涡,无视那个深渊,专注在真实的感觉上”我说
“我曾经以为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是有道理,有意义的。实际上不是的,有人把有些东西定义成‘意义’。就像叫做‘喜欢’,叫做‘爱’。事物就是事物,是人们自作多情,是我自作多情”他说道。
“意义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真真切切地事物又怎么会虚无。是人们赋予事物名字,给它们合理的存在”我说
“生存和意义一样重要,真的假的也是如此。你独自在这条路上走了很远,远到‘怀疑’本身都遭到了你的怀疑。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怀疑这个真实的世界呢?没有对和错,也就更不要否定自己”我继续说道。
“死亡是绚烂美丽的,它赐予人类生命的意义。生前的种种过往,一瞬间都会被原谅,被理解,被铭记。这不是逃避,是勇敢的表现,选择摆脱躯体的束缚,成为神”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表情,那是可怕的向往。
“不,人之所以为人,正因为不是神,不完美。饥饿,战争,贪婪与每个人息息相关。但也不要忘了,真诚,友善,也联系着所有人。正是这么多矛盾,才组成了人”我说。
“人生来就是恶的,善不过是抑制恶的滋生。我很容易从陌生人微不足道的善举中获得极大的感动,真实的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但我不能原谅自己,即使是没留意到的小小的过错,就足以摧毁我的世界观,价值观。因为那样本可以不发生,因为我作为人的劣性,粗鄙而感到懊恼,怨恨。同样,我会感到作为人类的羞耻,因为被定义成的阶级,财富。使一模一样,有着共同血液的物种有了高下之分。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从刚刚的热情,很快的转换成悲愤,速度快的超出我想象。
“他们是值得可怜的,因为只有通过卑劣,粗卑的途径,才能让自身满足,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幸福。每个人都需要幸福,这没有错,可追求幸福的方式错了,用别人血淋淋的痛苦,压抑换来”我尽可能找合适的话回答他。
“其实,我们都是演员,在世界的舞台中央表演。它给了我们干净的身体,而我一个人多余的给它装了思想。我希望有一天,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中间,对人们说‘朋友们好,我给大家伙儿死一个,你们可要笑’。”他好像酝酿了很久,平淡地说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宁愿活成一个笑话,能博君一乐就好。而不是这样的自我厌恶,无能为力。我越是反省自己,越是一塌糊涂,一片混沌,不能认识清楚。有时候我也会把自我的满足,寄托在细小的事物,一颗糖,一阵风,一朵云,世俗的快乐已经不适于我。后来我发现,出丑不叫笑话,不自量力才叫笑话”我渐渐的听不懂他。
“我也曾试着抛弃这些古怪可憎的东西,停止思考,是自己不陷入虚无当中。集中注意在现实,改变渺小可悲的自我来影响周围,改变世界。可一切都是徒劳,人群的冷漠,无动于衷,竟能把真善狠狠的扼杀掉。我不能对他们放弃,作为人类的一员,同时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可笑。嘲笑,讽刺,不屑占据我的内心。不知不觉,我成了他们,我讨厌的人,可怜的蝼蚁般的人类。另一方面,我也暗示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旅行,恋爱,似乎不可能。我生来就是个恶魔。一无是处。”
“放松,躺着休息一会儿,天就要亮了,雨快停了,外面的风景又会变得好看,还会有彩虹”我尽我所能的转移他的注意力。
“是的,她没有错,因为她不是疯子。是我的不正常和绝望逼她离开。我一度认为纯洁高尚的爱情能帮助我,但那条黑狗永远伺机在我周围,等待着机会撕咬。我不能因为疯疯癫癫的自私,而阻止了人类幸福快乐,不允许。我很痛苦,不知道因为什么而痛苦。因为人类的幸福?不,那不关我的事。因我自我价值?不,还轮不到我去研究。我有病,请帮帮我。不,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没有连接。请杀了我,我会以人的方式原谅你。或者说根本没有死亡,没有原谅可言。你的行为与我无关,前生今世不过是人们编造出来为了符合想象的词。不管下辈子怎样,我都不要做人。”我从来没见过他哭得这么厉害,像一只孤独的野兽,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四周尽是枯草,头顶是浩瀚的星空。悲恸的嘶吼掀起一阵阵狂风,响彻云霄。它在对生命呐喊,对渺小的自己咆哮,对造物主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逼问。
“你累了,你需要休息,好好的修养,我也一样。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隔壁哑巴家种的桃子,我们在房顶上还是够不着,就撒尿把人家的桃子全浇坏了。现在听说越长越好了,好好睡一觉,有空一块回去看看”他不说话似乎懂我的意思,静静的躺了一会儿,沉默地睡去了。
没过几天,我就听到他走了的消息。我并不感到动容,竟然还有点为他的圆满而感动。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那个想要的答案,在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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