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我姐命好,她初三那年,突然有一条公鸡变凤凰的政令——农村户口变城市户口,姐姐可以报考中专了。
“唉!家里都是为了你呀!”母亲边说边把花花绿绿的布角连缀成一张五彩斑斓的褥子面。
姐姐坐在炕沿上,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两只手,说:“谁叫家里没钱来着,我要上高中,还得三年,考大学,又是三年。”说着眼圈红了。
父亲坐在炕上,醉醺醺的,殇着眼睛,闷声不响的抽烟。
母亲叹了口气。公鸡变凤凰,变的是没毛儿的凤凰——家里的地必须上交——当然也可以种,只不过从前是半个地主,现在是佃户——租人家的地种了。
所幸还算顺利,半年后,姐姐考上了一所外县的美术中专,一学期回家一次。母亲站在窗前,一遍遍数着学费,那是她卖猪的辛苦钱,一笔巨款,六百块,全是零散钞票,一块,两块,三块……总也数不对,不对……她穿着黄绿色四个兜的上衣,身材臃肿,头发花白,在秋日的暖阳里,显得凄怆。姐姐在一边看着,眼睛里有的是不耐烦,有的是忧伤……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长大的感觉——心里一阵阵的烦乱忧恼——我有个猛虎般能干的母亲和一个寄生虫一样的父亲。多年来,就靠着母亲强大的力量支撑这个家……我望着窗外微蓝的远山,山顶上一层层乌压压的云,山脚下绿暗暗的树,感到一阵窒息……
姐姐上中专那天,家里喜气洋洋的,姑姑和母亲忙着把大包小包往三轮车上搁,包括那套色彩斑斓的百纳褥子——母亲要蹬车送姐姐去火车站。姐姐穿着姑姑送的水红半袖衫,蓝底儿带杂花的裙子,色彩缤纷的坐在父亲旁边,听他长篇大套的啰嗦。
天蓝汪汪的,仿佛盛在杯子里就能喝下去,我仰头望着天……想到姐姐一走,要五个月以后才能见面,心里竟有点难受,后来一琢磨,姐姐是去读书,又不是远嫁,我难过得好没根据……
日复一日,我逐渐也会想一些不该想的事了。有时走在路上,莫名的孤独便突然来到心里。这孤独有颜色,有知觉,有思想和身体,它是我心里生出来的又一个我,时时与那个单纯幼稚的我分离,独自去思考一些不愉快的事。在这种思考中,它的思想和身体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强壮,强大到难以控制的地步,而那个单纯的我,却是静静地,旁观地打量着它所思考的一切;有时及时阻止它的蔓延,有时任由它发展。阻止它时,我是理智的,马上去做一些该做的事;任由它发展,我就会心情压抑,行为懒散,除了看着它的想法恣意走下去,再也不想做别的……
要说心灵寄托,我曾经有,那就是南湘——这事谁也不知道。她父亲嫌本村小学教学质量不好,把她转到市里读书去了。她一走,我对她的面貌就记不清了,想起她,也总是想起晶莹剔透、冰一样的小孩。是的,小孩。
上了初中,我读的仍是农村中学,姐姐的母校,同学都是本村和邻村的孩子。因为家比较远,我折腾了几天,觉得实在辛苦,便申请住校了,一周回家一次。
我们的班主任是全校最负责的,姓姜,高个儿,长脸,大眼睛,见人不笑不说话。文武双全,文,就是写诗作画;武,就是拳打脚踢。
姜老师口才特好,精力旺盛,批评全班学生可以连续飚三堂课也不会口干舌燥;记性特好,你多少天前犯的错误都记得清清楚楚,发火时把陈芝麻烂谷子一翻,如数家珍,新旧账一起算,大有文革遗风。——翻陈芝麻烂谷子,灰尘与腐朽的气味儿到处飞,钻到鼻孔里,有点呛人……呛得你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你会恨自己,怎么那么多把柄落在老师手里。
彪悍的老师身边必有一帮前呼后拥的学生,张军就是其中一个,早上起来接老师来校,下晚自习送老师回家,替老师拿包,拿教案,拿作业,拿书,拿水杯,老师过生日及时庆贺,逢年节积极准备礼物——但,老师铁面无私,张军侯亮之流犯错误照罚不误。当然,还有我——尽管我对老师一向敬而远之。
姜老师发火时,身上所有的颗粒都出奇的难看,动荡,失衡,使全班陷入惨青的气氛里。是啊,紧张的颜色多数是惨青的。现在我刚被收拾了一顿,因为考试不及格。这会儿正在走廊里罚站。中午,走廊里走过一波又一波美丽的女孩子,我的倒霉使她们善良的脸上多了一点幸灾乐祸的笑。出于尊严的需要,我回视她们,竭力让自己肆无忌惮。
几个男生摸摸索索上来,在我身上打两下,说几句勾芡的话,或者拍着我的肩膀称兄道弟,笑里藏刀地挖苦我,同情我。我笑嘻嘻地回敬他们,左右逢源,必要时也动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当我忙得不亦乐乎,后脑勺上猛着了一掌。我一阵恼怒,回过脸去,左边脸唰地痛而热了一下。再一定睛,班主任已怒瞪双目,恨铁不成钢地屹立在我面前了。
我有些慌窘,脸上热辣辣的。往来穿梭的同学中传来深深浅浅的笑声。出于尊严的需要,我保持着镇定,回视着老师。这等于火上浇油,老师怒火中烧,三两下拎着搡着把我整回班。
全班同学唰地背手坐好——我们班中午在上自习——他们自然不像外班同学那么没心没肺,大家彼此也算患难一年了。
我十分气馁,耷拉着两手,低头站着,极力回避靠窗第三桌射来的目光。那是个漂亮女生,脾气倔强,沉默寡言。刚才给老师拎出去时,我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已经给践踏殆尽,但仍庆幸在她面前没太多丢丑。此刻,一切都完了,我木然地揣测她会想些什么。
老师愤怒的嗓门儿震得整个空间直往下掉渣儿。我一句话也没记住,仿佛大意是:陈东入学时是个挺老实的小孩儿,怎么越活越回陷呢?——能念就念,不能念滚回家种地!——这话听着倒十分耳熟,像我爸的口吻。
后来两年的日子里,老师的拳脚逐步施及了全班,我们无所谓谁比谁更有尊严,我也就不在乎了。
当晨光照在玻璃窗上,新的一天开始,我们的苦难也拉开序幕。姜老师教数学,早自习,我们背手做好,严阵以待,注意力高度集中,必须一字不差地背下定理,定义,公理,公式,解题方法,注意事项——这样的学法虽然机械,应付考试却极有用,就算没有数学脑子,也照样拿高分。很多在数学上笨得不透明的同学就是靠这种苦学造就他们数学上的辉煌的。要一个字儿都不能背错,错一处扣一分,扣到五分,就得罚钱了,谁敢不认真?
每天上午第一节课是数学,上课前,同学们纷纷挪动桌椅,使座位的空隙大一些,这样罚站时,就能直着腿站很长时间,不必弯腰屈膝了。经常为了一道题,我们集体罚站,班里气氛阴沉,场面肃杀,鸦雀无声。老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我并不清楚自己错在哪儿,直到有同学——诸如张丽洋(她现在是学委)先说了问题出在哪儿,才竭力记住她的每句话,人云亦云的蒙混过关。有时盛怒的老师摔门而去,全班寂静无声地站着,班长学委硬着头皮去请,过一会儿带下话来: 写检讨书,要深刻,要一针见血。
于是,全班同学纷纷打开练习本,打着哈欠做检讨。没话找话,只要把自己骂得一无是处就能过关,兴许还能因写得深刻而受到表扬。至今,我的初中同学在一起,最津津乐道的是能写八篇不重样的检讨书,篇篇切中老师的要害,使她感动,使她原宥我们。
正面的发言也有。班里大小会议不断。学校也每逢革命纪念日举行大型演讲比赛,歌咏比赛——我们激昂地宣布最伟大的爱,关于“小我”之外的一切;制定最伟大的计划,词藻华丽,音韵铿锵;发表对某件不熟悉事物的批判,切齿挥拳,义愤填膺;全是我们自己说着脸红,听着肉麻,但老师和领导满意的东西。这是思想品德教育里的一项,上学之前我所不会的假话、大话和空话,全是上学之后学会的。
——我们有点像《动物庄园》里那群被猪统治的鸡鸭鹅狗驴马骡子是吗?——无知的快乐着,积极着,上进着——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学校和老师,也是庄园里的鸡鸭鹅狗驴马骡子,兴兴头头忙碌着,自得其乐……只是成年后的我,已经懂得了这一切,也理解了这一切……
网友评论
我有这情节
我很本分,是男同学调皮,我揣摩他们心理,估计就是那样😝
那时的老师贼狠,一点都不留情面。
我初中就这么过来的😱
您过谦了😊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