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寒风瑟瑟,大地萧索,又到了张氏家族一年一度乡下过年的季节。一辆依维柯面包车载着一群老少爷们和棉被年货等辎重,从一条蜿蜒的乡间小路开过,开这条路需要极高超的车技,不夸张的说,几乎没有20米的直路,必须全神贯注,路上时不时会有鼓起的大包,整辆车被小幅度得腾空又落下,车上的人都哇的惊呼一声,继而又感受到一股胯下生风的快感。那时还没有笔直的国道省道,更没有高铁,对孩子们来说,这已然是他们一年中难得的长途旅行,尽管他们都要付出极大的忍耐对抗晕车,但也抵不过对乡窝头年味的渴盼,那是一种肉香酒香混着爆竹烟火气和泥土大粪缸子的复合风味,是为“乡间年味”。
车在开过一座窄窄的刻着“海星村”的石板桥后就算进村了,村头便是老张家的宅院,临着河,面朝钱塘江,风水位置那是极好的。宅子一共两栋,一栋平层木头结构房子是祖传老宅,旁边是新盖了四层新房,外墙贴着马赛克瓷砖,楼梯扶手都是实木的,在当时已很是气派,家中有人外出做生意后回村翻新或新盖楼房,既彰显着个人的成就,也象征着家族兴旺发达,这在当地是个传统。
大人们开始忙碌起来,男人们,杀猪宰羊、劈柴生火,女人们,扫屋除尘、打水洗碗。说到水,村里家家户户都用井水,早些年需要用麻绳吊着水桶用蛮力提上来,后来有了汲水工具,就省时省力多了。冬天的井水味道清冽、入口回甘,可是用井水洗碗洗菜确是苦差事,不一会儿手就会冻得通红,像大萝卜。我有时会也会去井水里照镜子,一边想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井水为什么会取之不竭用之不竭,跳井自尽究竟是什么个挂法。
乡间土路上,有四个骑着自行车的明媚的少年,骑前头的是两个男生,瘦瘦高高的,个头窜得快横向发展显然还跟不上,后头的是两个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女娃娃,就是我和我那双胞胎姐姐,梳着统一的羊角辫,在后面列巴列巴得追着。他们对未来充满好奇,眼里有光,踩着风火轮,盼着长大,此刻正要前往一个叫“莫斯科游乐园”的神秘之地。这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又怎会有起着洋名的高大上游乐场,这不过是男生们导演的一场闹剧,只是两个青春少女不明故里,被耍得团团转。
晚上的重头戏是团圆饭,一张超大的圆桌再围上几个条凳,几个马扎,足够坐下十几口人。年夜饭讲究个大而全,鸡鸭鱼肉不能少,酒水饮料管够,还必须有剩菜,讨个年年有余的彩头。多年后很多菜都不记得了,但总有几道菜直到现在都可以随时调取我的味觉基因。一道是锅烧鸡,土鸡肚里塞满香菇和小葱,小葱必须一整捆打个结,不可细细切了,用隔水炖的方法,大约三四小时才算“到门”。这道菜最考验的是火候和耐心,必须小火伺候着,灶上还不能离人,这差事通常由奶奶掌管,孩子们也时不时出没下,主要是去烤烤冻红的小手,顺便填个柴假装打个下手。菜出锅时鸡肉早已骨肉分离,最受欢迎的是鸡腿和鸡翅,浸满了鸡肉的鲜香和酱油的咸香,其次是鸡脖,肉质细嫩,大人们往往还要嘱咐不要吃淋巴。另一道菜是钱江肉丝,做法不难,只是必须用李锦记的肉酱,且肉丝事先要用生粉鸡蛋清腌下,不然就肯定不对味,这道菜单吃或者配饭都极美味,往往“小子们上食”的话音刚落,就被一抢而空了。说这话的就是俺爸,万年不变的年夜饭掌勺,每每都是最后一个上桌,搓着大手,看着销路甚好的剩菜,呵呵得笑着。
夜幕降临,孩子们都迟迟不肯睡,你以为是在期盼新年零点钟声么,才不是呢,他们是等着看放烟花。每年过年二伯都会用车拉来一整箱的烟花,放在进门单独的储物间里。只有响声的二踢脚和一串串的鞭炮并不受孩子们待见,放的时候还要捂住耳朵躲避,不过二踢脚放完后的小小降落伞却是孩子们争相追逐的对象(小时候是有多缺玩具。。。),一开始降落伞还带有点炮竹的微光,不过很快随着夜幕黯淡下去、一般都是掉到前院的菜地里,他们就朝着微光的方向狂奔,抢到的总带着胜利者的耀武扬威,失败的则耷拉着脑袋、发誓来日再战。后来我也见过很多次二踢脚,但是在发出“崩、绑”两声后就再也没看见过降落伞,很是遗憾。其他的抢手货主要可以拿在手里挥舞的小烟花棒,举着可以朝天开炮的长棍棍(原谅我不知道学名)和摔炮了。摔炮很受欢迎,可以拿在手里朝地上扔着玩,趁人不注意在脚边来一下,看着他们被吓到的样子最为好玩。
每年在一楼大厅正对宅门的位置都会办一个独特的祭拜仪式,具体的准备工作很是繁琐,通常是由二伯母操持,依稀记得三张方形桌拼成一个长形桌,摆上烛台、插上香火和几道菜,好像会有一只公鸡,呈半卧立立姿势,鸡头必须昂扬着,嘴里好像还要撬开摆点什么,另外还要围着桌子边缘摆上一排的小酒盅。仪式开始的时候,会有摆满稻草的一大火盆被点燃,燃毕后家里的老老少少跨过火盆依次跪拜,上三根香,嘴上说着些新年祝福、心里默念着小小心愿,拜三下,然后把香插进摆满米的碗里,大人们还要依次往小酒盅里添点白酒。孩子们祭拜时的表现常常被一旁的大人们品头论足,比如跪拜的姿势是否虔诚、行走坐卧是否得体,说的吉祥话是否漂亮。此时我都希望可以早点上场,就怕诸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样的吉祥话被人说了去,又得绞尽脑汁想着别的成语,尽管意思都差不多。据说在老家,类似的仪式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时都应该举行,只是后来人们都住进城里,仪式也慢慢化繁就简,或者索性不办了。农耕时代的自然立法想传承到下一代就更困难了,现在的年轻人都热衷过洋节,尤其是圣诞节,必须买个圣诞树戴个圣诞帽穿红戴绿一番,此等仪式只会被嗤之以封建迷信之流。
每逢过年走要去亲里亲眷串串门,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我从来都记不住、认不全,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大奎、美仙这零星的几个,不过有位老太太倒是印象十分深刻,我们管她叫“阿榻”。阿榻是个独居的老人,大概有九十几岁高龄,似乎很早就没了老伴,因为裹着小脚、走路很慢,似乎一辈子都没怎么离开过村子。她住的房子比较简陋,一楼放着不少养蚕宝宝的团匾,有好几层,当地的农业活动主要是种桑养蚕,二楼是阿榻的住处,一走进去会有一股霉味,那是长期在屋子里的人闷出来的气味,不是很友好,屋子光线不好,但可以看清是一张老式的架子床,因年代久远木头呈现暗红色,还有一些裂纹,应该会吱呀呀发出声音的那种,阿榻端坐在床正中、面容和善,因为早已没了牙齿,睡巴瘪瘪的,嘴边和脸上布满小皱纹,手上的褶子略显黑泥色,那是长期务农的岁月痕迹,孩子们会依次上前说些新年祝福,然后接过阿榻给的红纸包(注意不是红包,是红纸包,用手一碾还有个掉色的那种),我还趁机撇过一眼阿榻的脚,不过穿着鞋子啥也看不到。红纸包里面的钱一般都少得可怜(和二伯的红包不可比),但都凑成了寓意好的数字,比如八块八毛。阿榻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只是我居然不知道她和我们家的具体亲属关系,在这方面我一直是个糊涂蛋,也怪爸妈没有从小好好教我,以至于现在管大伯叫“丫丫”,管二伯叫“大伯”,管伯母们统统叫”麻麻“。
乡下过年也没什么好去处,通常会去海塘边走走。穿过一片杂草堆再爬过河堤上的楼梯小路,就能看见壮观的钱塘江,江水之宽一眼望不见头,江水之浑一眼也看不见底。要趁着涨潮前下到滩涂上,用木棍写写字、画个画、吹吹海风、捡捡贝壳,也就百无聊赖了。偶尔能看过潮水远远而来,一根线越变越粗,水声越来越大,卷着泥沙从你身边呼啸而过,继而消失在里视野里。大概是小时候常去的缘故,每次看到大家对八月初八的钱江大潮趋之若鹜、有的甚至丢了性命的新闻,我都不甚理解。有时二伯会用小轿车戴着大家去盐官,那里是观潮胜地,可我只记得有两头铜制的大水牛,还有一座歪歪斜斜的塔,的确没什么看头的。
跋:
咔喔(快活)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大年初八前后,面包车就会载着大家回到城里,大人们继续上班,孩子们继续求学,那时天真的以为此去经年,每年都会这样轮回,殊不知这乡间的年味混杂着故土、乡情、潮水的种种,在此后的漫长时光里只能用来回味了。随着老一辈的逝去和新一代的离散,张家老宅已不复往日荣光,烟囱也不再升腾起袅袅的白烟。不论是否情愿,生活总在催促我们向前,走出去,走出村里,走出小城,走出国门,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张家的新生代力量已纷纷去往大都市,不再过问何处是故土,个体生命的变迁不过是时代大洪流的小小缩影,不管在哪里驻足、在哪里停留,在过年的光景,他们依旧会燃起灶火,聊以慰藉思乡的胃,只是城里的年,菜肴虽好,味已难寻,如果说还剩下什么的话,大概也只剩人生况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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