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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城》里的中产焦虑

《天空之城》里的中产焦虑

作者: 郭绿狮 | 来源:发表于2021-06-28 17:52 被阅读0次

    我喜欢《天空之城》(SKY 캐슬),因为它是一个关于「对与错」的故事——在一个片面强调能力的时代,流行文化集中呈现的更多是主人公能力的增长(比如职场剧、宫斗戏、选秀节目、体育类动漫和超级英雄电影),而非人在大是大非之际的痛苦抉择。另外,东亚文化下父母将子女作为财产来投资、以家长意志宰制个人命运这一传统由来已久,这部剧集将其置于聚光灯下,予以激烈和彻底的抨击,用一种启蒙式的个人自由主义论调对这一地区长盛不衰的集体利己主义作了声泪俱下的全面控诉。说它是一部关于「韩国(中国)式家长」的教育警示片,或也不为过。

    但这些都不是本文想讨论的内容:本文想谈谈从这部剧里看到的中产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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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之城》这个名字以及第一集开幕时的华丽场景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所讲的故事发生于上流社会。但是,观众很快会发现「天空之城」的居民其实都是中产阶级。只不过,剧中大多数核心人物同属韩国社会(以及很多发达社会)中一个具体的、备受尊崇的职业共同体——医生集团(车民赫教授是法律界人士)。应该说,他们是中产阶级中的佼佼者,光鲜体面,但绝非达官显贵。

    这一点,从第一集开场,李明珠的儿子英才考上首尔医大、众人隆重庆祝一幕已可看出。虽然众人礼服出席、侍者环伺,一副贵族派头,然而,却只有极度焦虑的中产才会如此汲汲于高考,将一次升学的成败看得重于泰山。对于他们来说,名校的文凭是确保子女社会地位的唯一法宝。中产所拥有的,只不过是教育经历上的自负(用来鄙视暴发户)和为社会所需的专业知识与工作能力(用来怜悯底层人)。他们既无巨量的社会财富,亦无操纵社会分配的权柄,唯有一代代复制在升学路上的胜利,才能将文凭作车票,把子女送上社会的二等车厢。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中产明知升学是条独木桥,却还要千军万马而过;无他,舍独木桥,无复有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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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升学对于中产来说是生死一线的华容道,第一集中,对于英才的升学,他的父母才要那样狂喜、夸耀。在其他的父母面前,他们是这场饥饿游戏的胜者,是竞技场里已经得到优胜的角斗士;身边的人们还在为生存浴血厮杀,而他们已经超然解脱。

    而其他三家人,则立刻对英才的档案展开争夺大战,用尽手段、不顾颜面。这不仅仅是虚荣的问题——对于迫切地要守住自己地位的人来说,这是能否存活的问题。尽管他们用高脚杯喝红酒、使唤佣人做家务,但他们知道要让子女继续待在他们待的地方甚至更进一步,就必须让子女从乱军搏杀中脱颖而出。在子女的升学这件事上,他们没有资本来维持体面。

    与此呼应,本剧集的一大设定是,天空之城的居民如果失去了自己的职务,就会失去这里奢华宅邸的居住权。这不啻是对于中产的社会地位的露骨比喻:中产享受着并不真正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们表面上的光鲜是暂居的、借予的、不稳定的,只要一着不慎就会被真正的上位者扔出这个圈子;要想守住现有的尺寸之地,他们必须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兢兢业业地去做上位者所要求他们做的事情、预设给他们走的路。若他们做得好,那么下一代或可勉强继承前一代的地位;若做不好,则扫地出门万劫不复。

    免费住在一栋漂亮的别墅里,并且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可能真的并不是一件好事:你可能会为了守住那种生活,而不知不觉地付出比一栋别墅高得多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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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的社会,大大小小的「升学宴」「谢师宴」,不是每个暑假都在全国各地的酒店里应接不暇地举办着吗?「上大学」代替了冠礼,成为这个社会的成员最重要的「通过仪式」(Arnold van Gennep 首创的社会人类学概念)之一,比肩婚丧。我国法定的成年年龄虽然与大多数人的高考一样,重合在了18周岁这个时点,但很少看到人们为自家孩子的18岁生日特别大张旗鼓,孩子自己往往也对自己18岁的生日没有过多的感触。反而是高考过后的那一场宴席,扮演了宣示孩子进入社会的作用:一方面,父母将自己的孩子隆重推出,带着他们沿桌敬酒,请各路叔叔阿姨多多指教;另一方面,父母接受亲戚朋友的朝贺,听他们夸奖自己如何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如何把他们培育成了「优秀」的人才。像所有的通过仪式一样,「上大学」标志了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一个人与社会、与父母、与他人、与自己的关系都在此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是的,那一次升学,是一个人第一次作为「成人」,给他生活圈里的旁人留下印象;那一次升学,也是这个社会对一个准备参与社会分工的人所进行的摸底考试。那一次,你的父母对旁人说出的学校和专业名称是否响亮,是否脍炙人口,决定了旁人在背后说到你时,是敬畏有加地锁锁眉,还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当然,他们的看法可能既不正确,也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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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重要的是,一个中产家庭的子女的升学前途会进而影响到其他家庭对这个家庭未来的「估值」。同为中产的人们明白,如果后代未能在升学之战中胜出,等待这个家庭的很可能是没落,正如「天空之城」的家庭丧失地位后就会被逐出小区。当一家的孩子「不学无术」时,其他中产会窃窃私语这家灰暗的未来;当一家的孩子升学顺利时,这家则会像一支被普遍看好的股票,受到市场的尊重和追捧。

    所以我们才常常听到人们说,挣再多钱,孩子没教育好也是白搭——若将这里的「教育」理解为对孩子品德、思维、身体、知识等全方位的培养,这句话当然是普遍性的真理;但若将这里的「教育」狭义地理解为升学考试拿文凭的「应试教育」,则形容中产更尤为贴切:中产的工资并不能为后代积累下巨量的资本,要让后代继承上一代的地位,唯有名校毕业、重蹈先辈覆辙;如若不然,则很可能意味着家业难守,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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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专栏作家徐瑾将中国现在的社会状态称为「软阶层」,意指一个阶层尚未完全固化,但上下流通性已经不强的社会。按我个人的理解作一比喻,这就像一个煮到一半的溏心蛋,虽然没有全熟,但大概的形状已经形成。「软阶层」的概括是否恰当或可讨论,但不争的事实是中国社会的这颗「鸡蛋」正在慢慢煮熟,里面的蛋清蛋白都不再像我们父辈或是更早时那样上下翻腾了。上一辈有很多人通过读书或其他手段实现了阶层的跃迁,我们这一辈,这样的事可能会少一些。已经实现了一次跳跃的上一代,多半会有让下一代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十步、百步)的愿望(剧集中的车敏赫便是如此),但现实是,可供他们的下一代跳跃的空档可能不如他们当年所面对的多。膨胀的野心碰上收缩的机遇,失落在所难免。一些父母甚至可能渐渐发现,让下一代拥有和自己一样的生活就已经不错了。

    想起高中有次上语文课,不知怎的说到父母对子女生活水平的期许。我当时的语文老师姓陈,陈老师就说,他和他的朋友讨论的结果是,日后我们自己建立的生活能不比父母给我们的生活差,「就行了」。我到现在记得这话,因为当时听了就疑惑:如果重精神轻物质,不在乎子女的物质生活水平,又为何要有此种期许?如果现实一点,对子女的物质生活水平有点期望值,那「不低于父母给的生活水平」的目标是不是太低了一点?青胜于蓝,后胜于今,子女不该多少比父母有所长进吗?

    现在想起来,像是陈老师当年就已经预见到了阶层日渐固化的前景,并以此觉得不应对我们这一辈要求太多——不退步就不错了,不退步就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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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产都有想为子女守住地位的焦虑,而其中出身草根的「新晋中产」的此种焦虑可能格外强烈。本部剧集中对于子女的教育极端热心的郭美香和车敏赫两人即属此列。前者是屠户的女儿,憎恶自己的出身,为嫁入医生家庭不惜伪造姓名和身世,以一个她为自己重构的身份生活。后者则是靠读书上位的法律从业者和教授,其刻骨的自卑,从其对家人发号施令的畸形示威姿态以及通过读书会在众人面前卖弄人文知识等事原形毕现。如果说前者对于后代教育的过度关注尚有一部分来源于婆婆的巨大压力,那么后者则是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的金字塔理论,深信「爬到金字塔顶」才是人生真正的目的。

    现实中,或许很少有人像车敏赫一样真的在家中放一座金字塔,但有多少人心中,其实是有这么一座隐形的金字塔的呢?然而,编剧却借邻家男孩之口调侃,点出了「木乃伊不在塔尖,而在中间——中间比较舒服」的道理。这也是本剧集中的一则黑色幽默。

    比起韩和车,郭的丈夫姜俊尚和车的妻子(即将是前妻?)卢承惠身上,揠苗助长的那种倾向就轻很多,因为他们本身就出生于优渥的家庭,是「原生中产」。郭和车那种从底层筚路蓝缕、艰难跻身的切肤之痛,他们没有;因而,对于后代的教育,他们也就没有韩和车的扭曲和极端。

    值得注意的是戏份最重的姜家。姜母,也就是韩的婆婆,一直追求的就是打造「三代医生世家」,甚至以姜艺书考入首尔医大作为接纳「下等人」媳妇郭美香的终极条件。「三代医生世家」,姜艺书是第三代,姜俊尚是第二代,姜俊尚的父亲,即姜母的丈夫,是艰苦创业的第一代。我们可以以此推测,姜母从前追随丈夫,可能也有一段含辛茹苦的历程,才「以有尺寸之地」。所以,她虽以贵妇之姿雍容示人,其实也是出身草根的「新晋中产」;她心心念念的「打造三代医生世家」,看起来是光宗耀祖的蓬勃野心,其实是「守住家族社会地位」的深刻焦虑。

    这再次印证我们本节开头的论断,即相比「原生中产」,「新晋中产」对于将自己的社会资源传承给后代可能表现出更强烈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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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延续家族地位与荣耀的渴望可以是一股非常上进的社会力量。况且,想让子女继承自己已有的社会资源也是人之常情,甚至,是动物为延续自己的遗传物质(保护自己的后代)所进化出的本能。只不过,中产以下的阶层,所能遗留后世的资源少得可怜,不至于为此夙夜忧愁;中产以上的阶层,是真正的特权者,其地位、资源基本世袭,教育于他们不是什么生存考验。由此,地位继承的焦虑虽非中产的特有心理,将这种焦虑诉诸对子女的严厉教育却成为中产阶级的特有悲哀。

    所以,《天空之城》中畸形教育所引发的家庭悲剧固然有父母自私、虚荣的成分,但若看不到剧集中郭美香、车敏赫等人所属阶级所暗暗背负的厚重焦虑,而单纯将其归结为部分父母的急功近利,则未免将结构问题降格为个体问题,将时代隐痛轻描为道德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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