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泥鳅

作者: 一蓑烟雨说平生 | 来源:发表于2019-01-11 19:39 被阅读0次

    文 | 一蓑烟雨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

    农历七月的骄阳炙烤下,水沟里的积水早就化作飘摇的水汽上了天,只剩一层干干的淤泥龟裂成莫名其妙的纹路。当我们费力地掀开一团团板结的淤泥,那年那天的收获便再次呈现在眼前——几条褐黄色的泥鳅正拼命地扭动身子,徒劳地往泥块深处钻去。

    01

    那个时候,海峡那边的张清芳已经将捉泥鳅这项活动唱成了歌,演绎得诗情画意。

    那个时候,海峡这边的我们还在将捉泥鳅这项活动当作难得的加菜而不懈努力。

    那个时候,张清芳已经发育成熟并在上大学,一场新民谣风潮将她吹成了耀眼的明星,被彩灯装点得如梦似幻的舞台上,她抱一把吉它用纤细优美的声线描述萌动的青春,偶尔勾留童年的孤寂。

    那个时候,我们还是七八岁的顽劣小子,五六个被日头晒得黑不溜秋的小子结伙成群满村游走,白天呼啸而来,晚上喧嚷而去,稍不留意谁家的狗便瘸着腿哀嚎着满村逃命,一不小心谁家的水缸便被一块过墙飞来的石头砸得水泄满地,当然也有人躲猫猫躲进猪圈被肥猪拱落粪坑里。至于瓜田里的瓜少了,果园里的苹果不见了,谁家菜园里西红柿刚开始泛红便不见了踪影,不用问,都进了我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们的肚子。

    那个时候,离听到海峡那边张清芳的歌曲还有着十几年的距离。那个时候,我们能听到的村子之外的声音,除了大队队部的大喇叭里准时放送的《新闻及报纸摘要》外,便是雷打不动的几首革命歌曲和样板戏,今天“洪湖水浪打浪”,明天“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后天有可能播放我们最喜欢听且能跟唱的“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如此循环不已。多年以后有人告诉我们,之所以不让我们听邓丽君、韩宝仪以及张清芳她们的歌,是因为她们发出的都是些靡靡之音,不但反革*命而且很小资,不但诲淫诲盗而且消磨革命意志,为了不毒害我们这些基层人民的心灵,所以才只供大城市里意志坚强的大人物们聆听鉴别,以进一步增强他们的免疫力。

    在大人物的悉心呵护下,我们那些偏离于城市之外的村子便成为保存革命思想的根据地。村里有民兵连和十几条枪,有时会搞实弹射击;有大标语刷在墙上,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有地雷战地道战以及平原作战,那是露天电影,我们追着连看十几个村子。有时也开批斗会,村里那个喝高了酒就骂天骂地骂主席的孤老头子便被带上土台子,劈头套上一个粪筐,然后大家开始愤怒声讨,最后大伙儿在一阵“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后各回各家、炕东炕西,至于是埋头睡觉还是将革命进行到底没人干涉,只要别耽搁了第二天出工下地。

    02

    村西有湾,一道窄窄的小路将其一分为二,便有了南湾、北湾之谓。不管是南湾还是北湾,具体成因我未曾考据,认为是当年修筑水库大坝时取土所致。北湾水不太深,据说最深处只有两米;南湾中部有个深水区,往那里扔炸药瓶子的人说可能有十几米。我天生胆小,从未生出过到深水区潜水探底的心思,所以至今不知其深几何,就像这些年小心翼翼地度过的日子。

    有湾便有水,有水便有鱼。南北两湾里鱼的品种不多,黑鱼、鲫鱼、鳝鱼、“小镜鱼”、“麦穗子”、“浮哨”等等,也有少量的鳖,俱是杂鱼系列,少有经济价值。鳝鱼不少,也很好捉,顺着岸边的空洞插进手指便可以将其揪出,可惜那个时候大人认为它有毒,还不知道它是大补之物,所以没人敢吃。“小镜鱼”学名叫鳑鲏,长得煞是漂亮,圆圆的体形、五颜六色的鳞片、长长的尾翼,游动起来很有一些曼妙的味道,但它的肉发酸发苦很不好吃。麦穗子长不大,也没多少肉,只能炸着吃。“浮哨”是上层鱼,老爱撮起嘴唇吸食水面上的浮尘,就像站岗放哨一般,便有了这样一个形象的名字,至于学名叫啥我依然不知,只知道这鱼瘦骨嶙峋,浑身细刺,非炸焦不能食之。黑鱼是稀罕之物,蒜瓣子肉白白嫩嫩,但滑不溜秋的很不好捉,只能等水干无处躲藏之际用网兜拿之,纯手捉很需要技巧,非老手不能为之。

    春季浇灌季节是杂鱼们大难临头的日子,抽水机日夜不停地从湾里抽水,不消数日便露出了黑黑的淤泥,杂鱼们便反白了肚皮,无可奈何地等人过来捡拾。一场灭顶之灾过后,雨水慢慢将水湾灌满,那些幸存下来的鱼苗和鱼卵开始拼命发育成长,直到下一次湾水抽干它们再次反白肚皮,如此循环不已。

    从南北两湾里捉泥鳅几无可能。水大泥深,泥鳅们很少游到岸边觅食,即便用钓钩也钓不上来,所以要捉它们只能等水干之际,或者干脆不打水湾的主意,能让我们收获泥鳅的地方还是村前那条水沟子。

    雨季到来的时候,湾水会溢到村前的水沟里,泥鳅和其他杂鱼们昏头昏脑地随波逐流,将水沟当成自己的家也不是奇事。雨停水退,泥鳅和杂鱼们忘记了回湾的路,便滞留在水沟里傻傻地等待我们这些嘴馋的小子。杂鱼们首先被我们捉进肚子,这之后便瞅着太阳、扳着指头,一天天地数算沟底淤泥板结的日子。

    七月的太阳晒黄了麦穗,晒绿了玉米,红红紫紫了村南那片棉花,但孩子们关心的不是麦田、不是玉米、不是棉花,而是盼望日头尽快将水沟里那滩浑水带走,尽快将黑黑软软的淤泥罩上一层灰灰的硬皮。

    那些等不及便下手的孩子几无收获,因为他们的手再快也快不过泥鳅的求生意识。在稀泥里出生,在稀泥里成长,在稀泥里恋爱,在稀泥里死亡……生于斯长于斯,稀泥是泥鳅的天堂,稀泥是泥鳅的领地,泥鳅是稀泥的主人。要想在稀泥里捉到泥鳅,需要一种滤过稀泥留住泥鳅的“武器”,但我们那时没有,不想让我们下河下水的家长们更不可能为我们提供装备,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的想象力,求太阳公公而不是求“大牛哥哥”来帮我们寻找美食。

    张清芳生活的地方是个兼跨热带和亚热带的岛子,北回归线上来回逡巡的季风让那里常年多风多雨,她家门前的池塘总有干不掉的水,所以她极有可能见过在稀泥里捉泥鳅的装备。她的歌声那时还没传到我们的耳朵,我们也不知道她的歌声里隐藏着一种能在稀泥里捉泥鳅的“武器”。

    那个时候,我们不太愿意带女孩子去捉鱼捞虾、偷瓜摘枣,因为她们即使不告状也只会帮倒忙,一条鱼扔给她不是被吓得尖叫连连,便是手忙脚乱间将让我们的收成得而复失。等我们终于从手摇唱片机里听到张清芳的歌,而且还能从她歌声里品出孤单童年和其他滋味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家乡,村西的水湾、村前的水沟已经被垃圾填满,长大了的我们也早已彻底失去了捉泥鳅的乐趣。

    但我们不可能将村前那条水沟刨出记忆。

    03

    积淀了腐叶、鼠尸以及其他不明成分的烂泥味道醇浓,将泥鳅们养得粗粗壮壮,黄基黑斑的蜿蜒躯体在我们眼里就是一根根活泼的肉棍儿,到底是什么东西造就了它们筋道肥嫩的肌肉,这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我们只知道它好吃。

    快速失水的泥块上干下濡,即便最底层也没有再往下钻的可能时,泥鳅们便失去了充分游走的余地,它们只能借助残存的水分尽量湿润身体,默默地等待未知的雨季。如果热风持续,如果雨季不来,沟底的淤泥将干成砖石,泥鳅们就会随之变成“木乃伊”,毫无食用价值。如果一场雨不期而至,泥鳅们便绝处逢生,我们的苦苦等待便会变成失望之极。所以运气很重要,对泥鳅、对我们,都是如此。

    水干泥硬,时机到来,我们的行动就此开始。哥哥领着妹妹、姐姐带着弟弟,还有自由组合,几帮人将沟底大概分成几块儿,一二三四五,剪子包袱锤,谁赢谁先挑,好坏怨自己。

    确定各自的“势力范围”之后,大家便三人一伙、两人一堆,有人用锨、有人用手开始了挖掘,往往是一人负责翻开泥块,一人负责往外揪泥鳅条子。

    一锨踩到底,然后将锨棒用力往身后一掰,一大坨淤泥便撅出沟底,一条泥鳅半个身子露在淤泥外,扭扭曲曲地拼命往泥团里钻。蹲在一旁久候半天的孩子等的就是这个时刻,早就抹上干土的手迅速揪住泥鳅的尾部,一把将它的上半身扯出来,然后掐住头部,泥鳅便会老老实实。泥鳅身上满是滑腻的粘液,它可以藉此逃过水生动物的追杀,却斗不过人的脑子——涂抹了燥土的手指足以形成克制性阻力,它的粘液在老手面前形同虚设,任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铁锨跟上刨碎泥块,躲藏在泥块里的泥鳅身体暴露无遗,抹上土的手指出手如电,精准地捏住它们的身体,稳、准、狠,一条条收进旁边的水桶里。

    被收进水桶的泥鳅终于浸泡到久违的液体,畅汗淋漓地吞咽着水流,挨挨蹭蹭地互相摩擦身体,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进入牢笼,丝毫不知短暂的聚会之后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结局。

    铁锨翻飞,手指伸缩,越来越多的淤泥被刨翻,越来越多的泥鳅被请进各式各样的容器。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嚎叫,抬头看去,有个孩子捧着手、跳着脚正在哭喊,原来他一把抓住了一条背上带刺的家伙,生死之间的“刀鳅”伸出了背脊上的尖刺,将他手心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大口子。这种不好惹的家伙一般栖息在清水里,是不是干枯之下也学会了钻泥?被割伤的孩子捧着手窜回家让大人带去卫生所包扎,沉浸在收获情绪中的孩子们没做多想,只是嘱咐伺机捡泥鳅的人多加小心,然后继续刨泥。

    一条沟底被刨了个底朝天,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黝黑的淤泥。孩子们的收获或多或少,有人刨了半桶,有人仅逮到几只。这与技术问题无关,泥鳅也有自己的聚集地。地块儿好坏关系到泥鳅多寡,谁也没有透视眼,收成如何全凭运气,怨不得别人。收获多的孩子往往匀给别人,我就曾经受过益;也有孩子不讲人情,全部独吞不舍毫厘。

    记得我的受益是来自金水小爷爷。具体是几岁已经记不清楚,反正年纪不大,也许七八岁的样子。负责猜拳定地方的邻家建军哥那天手气其臭无比,我们分到了沟西头。翻遍沟底只刨到了五六条泥鳅,气得他乱骂,急得我想哭。收获颇丰的后街金水小爷爷提着半桶泥鳅走过我俩身边时有些趾高气扬,我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桶里乌泱泱扭动的泥鳅,一边可怜巴巴地喊了声“爷爷”。金水小爷爷当时可能心一软,便提起自己的水桶将里面的泥鳅匀给我们一半儿,然后和他弟弟扛着锨提着桶潇洒地往家奔去。

    那个吃独食的狗蛋想起来现在还来气。那小子那年那天运气爆棚,猜拳猜到的地块儿简直就是泥鳅窝子,一锨下去至少刨出五六条来,把我们馋得吸溜吸溜直淌哈喇子。但地块儿既定,总不能跑过去哄抢吧?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少爷们儿,有些还是育红班的亲同学,不讲规则多不好意思?便生生忍住跑去插锨的强烈冲动,只指望自己的地块儿也能多刨出几只。最终结果在刨完那年的沟底时得出,狗蛋兄弟俩刨了整整两大桶,而村东翠英姐妹俩只捉到十一只。翠英姐拿眼盯住狗蛋哥不放,意思很明显。狗蛋哥却视而不见,只顾喊自家弟弟赶紧抄担杖来,赶紧快抬回家去。

    望着狗蛋哥俩乐颠颠越走越远的背影,翠英姐和她妹妹气得眼泪淅沥。建军哥则悄没声地将我俩的收获一条不留全倒进翠英姐的桶里,我心痛地直想大喊,却被建军哥生生把声音捂回了嗓子。

    多年后再见到翠英姐时,她已是建军哥家的嫂子。提到狗蛋,她还笑骂狗蛋是个“狗比手”,她一直认定认为那家伙这辈子不可能是个好东西。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憾事莫过于在最爱慕虚荣的年纪却一无所有。我说,在最容易获得恋情的时候不懂恋情,这才叫人生悲喜。狗蛋哥因为舍不得分享泥鳅被人记恨一辈子,他自己可能没有觉察,也不妨碍他过自己的生活,但建军哥用几十条泥鳅换了个贤惠媳妇,很值,太值!

    04

    七八岁的孩子赛小猪。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对待捉来的泥鳅,但我知道我肯定要过一个美美的节日。

    泥鳅拿回家要养上一段时间才能吃。养泥鳅的水要勤换,期间不能喂食。吞吐清水几天后,泥鳅肚子里的东西已经排空,肌肉里的毒素也代谢完毕,便到了下锅之时。

    现代食谱里泥鳅的做法数不胜数,但在当年我们那里只有烹炒、炖煮等几种简单手艺。排空了的泥鳅无需开肠破肚,直接上案操作便是,最惯常的做法有二:一是切段爆炒。将鳅段稍焯沥净血水,葱姜爆锅后入锅翻炒,半熟时加青辣椒和蒜瓣,最后加几钱高度白酒,添热水稍焖便可出炉。这种做法能完全去掉鳅鱼的土腥气,菜品入口鲜中带辣,爽快之极。二是泥鳅炖豆腐。将水慢慢烧热,再将豆腐放进锅里,在求生本能驱使下泥鳅拼命往豆腐里钻,豆腐内部遂被搅碎,泥鳅也熟透在豆腐里,葱姜蒜等作料一加,连吃带喝,鲜美无比。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非但一年到头粗粮当家,连吃顿猪肉都是逢年过节才有的礼遇,所以能享受一顿泥鳅大餐绝对要带着一种百年不遇的喜气。

    吃泥鳅肉,喝泥鳅汤,那个时候我还不清楚泥鳅这么有营养价值,只是觉得它能打掉我的馋虫、能给俺爹当下酒菜、能让俺娘说跟俺沾了光,所以我才一年又一年地盼望着夏天、盼望着骄阳当空、盼望着村前水沟干涸的日子,直到不再盼望为止。

    之所以不再盼望,因为爹和娘都走了。

    之所以不再盼望,因为后来我也离开了那个有湾有沟的村子。

    直到多年后,张清芳在我耳边用细细的声线将一个小女孩央求邻家哥哥带她去捉泥鳅的情形描摹得昔日如昨时,我才突然想起了爹娘,想起了建军哥、建军嫂的故事,想起了金水小爷爷、想起了狗蛋哥,想起了村前的那条生养泥鳅的水沟,想起了遗落在村前村后的童年时光,想起了那些已经干涸的日子。

    多年后静静地体会张清芳《捉泥鳅》,刨除世俗演绎之后,歌声里荡漾了少女的娇憨、充满了少女的孤单、隐藏了少女的无奈、隐现着对大哥哥的依赖与向往,混不似她长大以后漫步在花雨夜里的缠绵、失落及患得患失。

    多年后我捉住了张清芳的声音,却捉不准她曾经历过的萌动与潮涨潮落,因为我的记忆只是充满燠热、充满惆怅,塞满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歌声再悠扬,也已无法给年轮带回曾经的润湿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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