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雨崩村

作者: 50308138ac5c | 来源:发表于2020-09-03 20:57 被阅读0次

      林其乐是被拐卖到这里来的,一周前她在市郊棉织厂采访,回城时坐上网约车不到三分钟就人事不省,再醒来,已经衣衫不整地睡在一辆又脏又破的五菱宏光上。人贩看林其乐特别严,为了省事没少给她喂药。到后面,林其乐即便清醒了也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颠簸了几天,车窗外从人声鼎沸到偶有声响,林其乐终于被人贩卖给了王春生。

      没有被喂药以后,林其乐反抗过,也曾经向王春生求救过,希望王春生送她回M市,但王春生一言不发,转身回屋拿了药直接过来灌。这是人贩子的售后服务,说了女人不听话,要么喂药要么打。

      林其乐那长相,男人只在电视上见过差不多的,纤细的身体感觉踹一脚得花钱养半年,打太费钱了,索性喂药,还不要钱,反正人贩子说了这药会让林其乐乖乖听话。

      接下来的三天,林其乐被喂了两次药,最后一次醒来时,男人正趴在她身上动作。她其实算幸运的,王春生没有用狗链拴住她,也没有像练拳一样把她当沙包打,为了不再被喂药喂成个傻子,林其乐不再反抗。

      三天后,林其乐终于走出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土屋,她想好了,她要杀人。

      暮风掀起麦浪,也掀起她心中澎湃的情绪。她抑制不住身体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带来的颤抖,酸涩的眼眶盈满热泪,泪珠滑过她的脸庞,给干燥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

      “不能哭”她飞速抹掉了脸上的眼泪,深呼吸,向背对着她坐在院门口抽烟的男人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脸上,羞辱感让林其乐头皮有点发麻。

      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以指为梳把有些打结的黑发拢到肩膀一侧,又把还未干完的眼泪涂满皮肤,抚平这几天干出的皮屑。在拍男人肩膀前,林其乐还咬了咬嘴唇,让嘴唇看起来更有血色,衬得皮肤更白皙。

      “我……饿了”林其乐轻轻拍了男人的肩膀,小声地说道。王春生似乎有些诧异,转过头打量林其乐。林其乐眨了眨眼睛,来不及流尽的泪珠颤悠悠地挂在弯弯的睫毛上,晶莹剔透,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接住。王春生好像也注意到了这滴泪珠,皱着眉伸出满是茧子的手给林其乐擦眼泪。眼睛突然被男人的手覆盖住,林其乐仿佛受到惊吓般,颤抖着不停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王春生手心里来回刮,那种触感,就像在手中拢了一只不断挣扎的蝴蝶,对王春生来说太过陌生。

      王春生没说话,猛拔了一口手中的红双喜,扔掉烟头,往屋里走去。林其乐坐下来,抚摸着身上的淤青,暗暗下了决定。

      不久,男人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汤稀得可以清楚地照见林其乐乌黑的瞳仁,浮在汤上面的胡椒颗粒清晰可辨,辛香味钻进林其乐的鼻子,痒痒的让她打了个喷嚏。林其乐揉揉鼻头,端过碗喝了起来。入口香辣,喉咙里像含了块温柔的烙铁,一路暖到胃。喝完胡辣汤,林其乐四肢终于生出一点力气,由衷地望着王春生说了句:“谢谢。”

      接下来,林其乐安安分分,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王家媳妇的命运。王春生话也不多,除了给她放了几身菜市场买来的女装,问问她饿不饿以外,就是晚上直接去脱她衣服要睡觉。林其乐一说饿,王春生就去厨房给她鼓捣一碗胡辣汤。

      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买来这女人,有口吃的就特别乖顺,也不哭不闹,晚上也不挣扎,甚至还逐渐有点回应,让他深感自己这八万块钱花得值,哪怕村里的其他男人当初都笑他脑子被门夹了,花那么多钱去买个城里女人。

      你们懂个球,城里女人才细皮嫩肉呢,不像村里那些脸上顶两坨猴屁股的娘们。不过他也不傻,每天出门去地里干农活时,还是会把门锁的严严实实,这可是他辛辛苦苦存了几年才买来的女人,可不能让她跑了。

      林其乐心里门儿清,男人根本没有真的放下戒心,每次出门都会锁门,也不让她和村里其他人接触。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不能真的在这里一个又一个的给他生娃。她连着观察了很久,摸清楚了王春生外出干活的时间。

      这天,她估摸着王春生再半小时就该回家了,走到厨房琢磨着做一碗胡辣汤。有一说一,男人这手胡辣汤是做得真不错,这手艺要是在M市CBD附近开个小餐馆,生意一定兴隆,说不定能成为与黄焖鸡、兰州拉面、沙乡小吃比肩的第四大餐饮巨头。她想着胡辣汤的味道,回忆着自己以前最爱看的美食短视频上教的步骤,熬汤,勾芡,放胡椒,最后还淋上一勺油泼辣子和香醋。盛出来在碗里黄澄澄冒着热气,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刚端上炕,王春生回来了,推门就被胡辣汤的香气镇住了。自从老娘死了以后,每次回家都是冷锅冷灶,死命存钱买女人就是想家里能有点烟火气,免得活成村口那个疯癫的老光棍一样,见谁家媳妇都傻笑,全村人都笑话他。本以为城里女人心气儿高,王春生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林其乐居然动手给他做饭,家里有什么东西他心里知道,也不怕这女人下毒。

      王春生坐上炕,狼吞虎咽喝完了这碗胡辣汤。胃暖呼呼的,连带心窝子也热了起来。抬头就去牵林其乐的手,林其乐眉头下意识一蹙,硬是忍住不缩手,头快埋到胸脯,血气上涌耳朵都涨红了,男人更觉得热血往脑门上冲,牵着就往里屋走,这婆娘的滋味可美滴很。

      后来,林其乐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把这个只有几间土房子的小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王春生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好。

      “如果就此认命,日子这样朴素的过下去,未尝不是一种归宿。”林其乐的脑子里,偶尔会突然出现这样的软弱念头。或许每个人在人生低谷,都有过躺平任碾压的自暴自弃心态吧。

      终于这天,王春生回家吃了饭,没拖她进里屋,而是让她梳洗一下,换上他在菜市场买的红裙子,他要带自己的新媳妇去村里转一转。

      林其乐差点喜极而泣,连忙转身简单梳洗了一番。这里也没有化妆品,就简单洗了个脸,把头发束成温柔的低马尾,换上王春生买的80年代剪裁的红色连衣裙,跟他一起出门了。

      推开院门,山间空气清冽,山脊里的树木坠满了林其乐不认识的果实,偶尔遇到的放羊孩子还对着她吹口哨,小孩只知道这个姐姐漂亮,看见王春生牵着她的手,更是在一边笑闹着起哄:“春生哥的新媳妇儿可真漂亮!”王春生嘴都快咧到耳朵了,从包里抓出几块奶糖扔给小孩:“去,去,我媳妇儿脸皮薄,别瞎闹!”小孩笑嘻嘻捡起糖,赶着羊跑了。

      王春生带林其乐去挨家拜访了王家的亲戚,别看这只是个小村庄,王春生足足带着她走了七八家。王春生的亲爹妈早就不在了,但男娃不像女娃一样不受待见,他爹的几个兄弟轮流给他口饭吃,也算把他养得人高马大。因为共同抚育王春生的关系,王家人还挺团结。

      几房长辈对林其乐的模样自是挑不出毛病,见林其乐性子文静,主动帮婶子们做事时也算麻利,基本都挺满意。觉得她瘦,还使劲给她夹菜,让她把身体养好点,好给王家添香火。唯独王春生的大伯悄悄把他拉到一旁,提醒他:“城里女人见得多,她那副模样又容易招事,你还是得当点心。”王春生诺诺应下,但并不以为意。

      王春生牵着林其乐的手,在村里转了一圈。只要遇见人,就要上去打招呼,显然对自己买来的媳妇很是骄傲。林其乐几乎不用说话,王春生说话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当好一个战利品就行了。

      林其乐还发现,这里的人对买卖人口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这是犯法的事情要遮遮掩掩。王春生带她去炫耀这会儿,竟然有两个人都来问他到底买成多少钱?得知价钱后还猥琐地打量林其乐,活像偷不到鱼的猫脸上那副悻悻的神态。

      为了更自由,林其乐越发听话,无论卧房还是厨房,都曲意逢迎。王春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风情,不过三个月,就被迷得五迷三道了。反正他们雨崩村连公路都没通,要去乡里必得徒步或骑马60多公里才可到达。要是想抄山里的近道,一不小心就踩个窟窿掉进深不见底的沟壑里,他根本不担心林其乐能跑路。

      于是,林其乐晚上在家,白天总会去村里转几圈。她从不和村里的男人说话,男人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被她察觉时,她总是像受惊的小兽一般眼神闪烁,涨红了脸疾步走开。

      林其乐对女人们倒是很热情,一点没有城里女人的架子。给张家婶子分享自制面膜的方法,给李家大姐推荐裁新衣的样式,加上她对村里的男人们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尽管她生得一副好模样,这个村庄的女人们,倒也慢慢地就接纳了她,在村广场上嚼舌根的时候也愿意带上她。

      男人们或多或少向她投注的目光,在王春生看来是对自己的褒奖。而女人们对她的接纳,王春生倒觉得是让她更快适应乡土生活的保障。

      时光好像遗忘了这个闭塞的雨崩村,村民们对四季的感知更依赖于地里农作物的变化。转眼躺在地里的西瓜一个个圆滚滚的亮得反光,村里的女人们再凑在广场榕树下乘凉时,就总会带上一个冰水镇过的西瓜。

      “这瓜瓤都翻沙了,秀福姐你家的瓜可真甜!”林其乐一边吃瓜一边称赞。

      被夸的李秀福是个中等身材四方脸的寡妇,挺能干活一女的,为人热情,男人出门打工后心野了,和她离了婚,从此之后她就自称寡妇,一个人把还在读小学的孩子一手拉扯大。和林其乐打了两三回交道,就把林其乐的背景掌握得七七八八,得知她念过大学后,就半拖半拽着让她去辅导自己上初中的儿子的功课。

      李秀福曾经还半八卦半好奇的问过她,咋这么快就安心住下来,不像别家女人总要经过一逃二跑三上吊的步骤,直到生娃才认命。

      林其乐把自己的身世半真半假的说了,父母双亡是真的,小学老师是假的。林其乐是M市《头条日报》的特约记者,以前拿过普利策奖,所以衣食无忧,凭供稿给《头条日报》的稿费过活。不说自己是记者,是担心村民对媒体人的身份多加提防。而老师这个职业,令人尊重的同时,也不会有威胁感。

      李秀福听说林其乐父母双亡,就接连感叹她命苦,更当场就牵着林其乐的手认了干妹妹。还劝她好好跟着王春生过日子,说他就是个种地的老实本分人,不像城里男人那么多花花肠子。

      “妹子,阿旺就快期末考试了,这两天正念叨有题不会想去找你。正好今天碰上了,一会儿跟姐回家,晚上叫老王一起到姐家吃饭去吧!”

      林其乐笑着应了,跟着李秀福回家,给阿旺辅导完功课,李秀福就指使阿旺去跑腿,把地里干活的王春生叫到家里吃饭。趁着这空挡,李秀福神神秘秘地把林其乐拉到里屋,从柜子里拿出来两袋东西。

      “妹子,你是城里人,你来帮我看看,咱村卫生所的张医生,会喜欢哪一件?”

      林其乐一瞧,两袋东西分别装了两件男装,一件棕白条纹Polo杉,一件菱格花纹短袖衬衣。李秀福说的张医生她知道,是村长的儿子,叫张朝阳,雨崩村唯一的大学生。从中医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发展了几年,因为轻信合作伙伴,拿出三十万和别人开医药公司,结果没过多久别人就卷款跑路了。虽说三十万动不了村长家的根基,但这件事以后,张朝阳身上那股天子骄子的精气神就没了。在城里找了份朝九晚五的文书工作,下班就窝在家里打游戏。快四十了,也不说去找个媳妇。家里急了,去城里硬绑了他回来,在村卫生所给他安了个医生的岗位。专业对口,真要遇上大病也不会往卫生所送,张朝阳也就在村卫生所干了下来。

      这样一个人,虽说算不上什么精英,但想来也是看不上李秀福这样五大三粗的农村妇女的。林其乐一边思量一边赞叹:“秀福姐你的眼光还真不错,张医生穿这件条纹的一定好看,一定能衬托出他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气质。”

      李秀福一乐,黑黝黝的脸上竟然隐约透出了一点红晕,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叠好装进柜子。正在这时,干完活的王春生也被阿旺带进家门,四人一同吃了晚饭,林其乐主动帮忙收拾好厨房,让秀福姐对着王春生一阵好夸,夸他有眼光。

      吃饱了饭,林其乐跟在王春生半步之后,慢悠悠地往家走去。夏日的晚霞似火焰般在天边燃烧,给雨崩村染上了一层血色。林其乐的裙袂飞舞,在白嫩的小腿上飞起又落下。天气热起来,她吃得更少了,整个人都有点弱不胜衣。

      “像春天里到处扑棱的小白蝶”看见的汉子们,心里大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又是几天过去,林其乐看见午后明晃晃的太阳,出了门。一路走到村广场,她远远看到李秀福她们聚在树下,便向李秀福挥了挥手,估摸着距离差不多,膝盖一软就往地上倒去。这个季节的阳光,闭上眼也如白昼,林其乐想起去年夏天自己午睡时曾遇过梦魇,周围的声音环境感知得一清二楚,却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怎么也睁不开眼,那种恐惧和心悸,和现在经历的这一切,简直异曲同工。林其乐听到女人的尖叫,还有凌乱的脚步声,心中隐隐有些期待,老实地扮演着一个中暑患者。

      虽然闭着双眼,但林其乐的眼前却有无数黑影来回晃动,想来是村民都在围观。本就天气炎热,大家又挤得水泄不通,倒真给林其乐逼出一层薄汗,脸蛋也越来越红。

      “我背她去村卫生所吧!”有男人的声音传来。

      “呸,老王的媳妇儿你们背算怎么回事儿?我现在就去卫生所喊张医生来,你们看着点她!”李秀福急急忙忙地往村卫生所去了。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林其乐躺在地上都快睡着了,终于听到李秀福叽叽喳喳的声音,她应该是带着张医生来了。

      “大家让一让,不要围着,病人会喘不过气。”张朝阳看着在烈日下晕过去的女人,白皙的皮肤透出不正常的粉红色,摸起来又湿又冷,看起来应该就是中暑了。这群一点医学常识都不懂的农民,都中暑了也不知道把人挪到阴凉处。

      他蹲下来让李秀福搭把手,把林其乐背到了榕树下,让众人赶紧打盆凉水来,拧了湿帕子就给林其乐擦四肢和额头。女人的手臂纤细,盈盈一握,张朝阳心中一荡,擦拭的力道不自觉的放轻了许多。

      “秀福嫂子,你们能给她扇扇风吗?中暑需要尽快降温,我现在去小卖部买两瓶运动饮料,她得补液。”张朝阳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放心吧,张医生。”李秀福连连应承。

      等张朝阳买了饮料回来,林其乐已经悠悠醒转,围观的人散去大半,她柔柔弱弱地靠在李秀福身上,张朝阳也在城里待过快十年,但林其乐这样已为人妇还带着少女的天真和娇弱的,让他想起自己在大学时代谈过的初恋。可惜那个女人跟他回过一次村里后,回城没多久就分手了,还说什么家里不想让她嫁给凤凰男……张朝阳甩甩头,把突然浮现的往事甩到脑后。

      “你好点了吗?”张朝阳把水递给林其乐。林其乐接过水,点点头,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感激地说道:“好多了,谢谢张医生。”张朝阳点点头,又给她测了一次体温。周围还有人围观,也不好说什么,就干脆向大家伙儿都交代了一下夏日避免中暑的注意事项,说完便提着医药箱准备回村卫生所。

      走了两步,他回过头望着林其乐说:“你可能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现在虽然没什么了,但有时间还是让王春生带你来村卫生所检查下身体吧。”无比正经,医者仁心,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实只是莫名地想多见她一面,这还是他从城里回来之后,第一次产生由心而发的渴望。“他果然也知道我是被拐卖来的。”林其乐心中的犹豫一扫而空。

      晚上,王春生急匆匆赶回家,把林其乐拉起来转着圈的检查,确认她确实没事,就钻进厨房给她鼓捣胡辣汤去了。喝下一碗咸香鲜辣的胡辣汤,林其乐竟然暑气全消,大概是热辣的汤汁逼出了一身汗,身上反倒爽利了不少。

      王春生听说卫生所的张医生让他第二天带她去检查,倒是有点为难:“明天我约了收果子的人到地里来看货,不知道会耽搁多久,你先去,我到时去卫生所找你。”林其乐幽幽望他一眼,也不多言语,把王春生望得心软如一滩泥水,待她格外温柔周到。

      翌日,林其乐用王春生从市集上买的绸带,在脑后随手挽了个蝴蝶结。到卫生所的时候,张朝阳正对着电脑打一刀800血的网页游戏。看见林其乐来了,胡乱关掉网页,扶了一下眼镜。

      “你来啦,还有没有不舒服?”张朝阳的医生还是当得有模有样。“来,喝点水。”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好多了,就是觉得人有点软,好像还有点发热。”林其乐这个病人也当得看不出破绽。她小口小口喝着热水,见张朝阳拿出水银温度计消了毒,朝她递过来。便无比自然地张开嘴唇,身体微微往前一倾,将张朝阳手中的温度计含在了舌下。张朝阳一愣,把手背在身后。

      “37.3℃,天热,口腔温度本来就要高一些,正常的,不用担心。”张朝阳看着测量好的温度。“这两天多喝水,多休息,很快就不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了。”林其乐点点头,正准备说话,王春生到了。

      张朝阳又把刚才嘱咐林其乐的话重复了一遍,王春生连连感谢,还硬给了他一篮子地里刚摘下来的毛桃,带着林其乐离开了。张朝阳怅然若失,点开电脑上的网页游戏,机械地砍着怪物,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水银温度计。

      接下来的几天,林其乐在家休息,没有再出过门,李秀福和其他几家嫂子都轮番上门探望。听李秀福说她已经把衣服送给张朝阳,他本来不收的,李秀福好说歹说,把从林其乐那儿听来的好词全都用上了,张朝阳才勉强收下了。

      林其乐笑眯眯地打趣李秀福:“秀福姐,你对张医生这么上心,眼光又好,他一定会被你打动的。”李秀福几乎察觉不到的脸红了一下,又从林其乐这儿打听了几种城里小吃的做法,开心地走了。

      话赶话间,林其乐自己突然也很想念盐酥鸡的味道。于是把李秀福送来的宰好的鸡切成小块腌好,一块一块炸得金黄酥脆,不怕烫的囫囵吃了几块,便装在饭盒里,去找王春生了。

      王春生家承包的果林在一片并不太高的山坡下,他生性木讷,不懂讨好负责山林承包的村长,所以交的钱一分没少,却比别人分到的地要贫瘠许多。好在他勤快,今年气候也好,桃子收成还算理想,之前收果子的来看了,收入还算过得去。

      林其乐提着饭盒,袅袅婷婷地走在羊肠小道上。直走了二十多分钟,才远远看到在地里忙活的王春生。男人看到她吃了一惊,看她想从坡上下来,便想过去接她,还没走到,就见林其乐脚下一滑,滚了下来,滚了一身泥。

      王春生三步并两步跑到女人面前,把她扶起来。林其乐倒是不娇气,拍了拍沾上的泥土,说着没事,把手里的饭盒举得高高的递给王春生。王春生已经嗅到了炸货的香气,看着眼前的女人摔跤了还顾着给自己送东西,心里不由再次感叹自己的明智决定。

      入夜,林其乐洗澡时发现,今天摔跤磕碰到的地方,好几处都又青又紫。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下,看起来很是吓人,她十分满意。第二天,她挑大中午村民大多在午睡的时间,去了村卫生所。

      张朝阳被敲门声吵醒时,正在梦里和妖精打架,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竟看到噙着泪的林其乐楚楚可怜地站在门口。他瞌睡一下就醒了:“你怎么了?”林其乐默默地拉起裙摆,水润修长的双腿上,有好几处淤青,像滴入牛奶中的墨点般触目惊心。仔细一看,不仅腿上有伤,手臂也有,林其乐还准备撩起衣服给他看后背的伤,被张朝阳制止了。

      看着女人受惊小鹿般的闪烁泪光,张朝阳心跳加快,说话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没注意的焦急:“你这是怎么弄的?”

      林其乐还没张口,啜泣声先从齿间溢出,“他……他昨晚喝醉了,说我来了这么久,肚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说我是赔钱货,生不了孩子,就……就打我。”

      “他懂不懂生娃不光是女人的事情,不懂科学,说不定问题在他身上呢!”张朝阳有点生气。

      “要是当时我不是被卖给他,我也不用受那么多罪了。”林其乐说完自觉失言,又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已经被他……回去也没意思,城里也没有我的家,我只是真的不想被打了……”

      张朝阳放软腔调:“你的事我听李秀福说过,我不会跟别人乱说的,你别想那么多。来,我先给你检查一下身体。”

      林其乐点点头,张朝阳细致的给她每一处淤青喷了云南白药,看见林其乐盈盈一握的腰身上,都有两处淤青,这王春生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粗人,下手竟然这么狠。张朝阳拿出了十二分的温柔,安慰了林其乐许久,又告诉她只是软组织挫伤,没有大问题,嘱咐她要饮食清淡,两人在村卫生所足足待了快一小时,林其乐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回到家,林其乐又洗手作羹汤,待王春生回家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又是一番心疼不提。

      至此以后,林其乐三不五时就咬牙把自己磕得浑身青紫,王春生只觉得城里女人细皮嫩肉太娇气,没太在意。她专磕身上被衣服遮盖的部位,然后大中午去村卫生所拿药。中午基本碰不上人,碰上了也没人知道她一身的淤青。那些部位不是细腰就是蝴蝶背,要么就是紧实的大腿上,每次检查时看得张朝阳是又心疼又心猿意马。次数多了,张朝阳的满腹怜惜就只差说出口了,每次目送林其乐离开的眼神,能在她后背烫出个洞来。

      这天,张朝阳给林其乐处理完伤口,又把自己都舍不得喝的英国红茶硬塞给林其乐,希望能安慰她。他怏怏回到家,浑身都不得劲。村长老爹张东升看了,便吩咐他妈去再准备两个下酒菜,要跟儿子喝两杯。黄汤下肚,燥得张朝阳卸下平时的斯文模样:“爹,当时咋不把林其乐买下来?王春生上辈子专业踩狗屎这辈子才捡这么个媳妇儿。”

      张东升有点纳闷,儿子虽然从来不过问村里买女人的事情,但他也看得出来这家伙去城里读了几年书就学了一身臭脾气,只不过他老娘也是自己当初花钱买来的,这才假装看不到村民的这个传统。这次怎么还埋怨起家里不给他张罗了?

      “咋滴,看上王家那新媳妇儿了?”

      张朝阳一口闷了杯中酒:“王春生那糙汉子,这么嫩一媳妇儿不知道珍惜,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城里根本落不下脚,是能安生过日子的,王春生还老打她,您不知道,她隔三差五就要来卫生所拿药,一身又青又紫,看得人不爽!”

      “她被打了关你啥事,村里的黄花闺女你看不上,这种被糟蹋了的倒心疼了。”

      张东升不以为然。

      “爹,她不一样。”张朝阳喃喃重复道。

      张家这番官司林其乐并不知道,但她对自己的皮囊有信心,更明白让男人起意不难,但意动中还夹杂点怜惜就尤为关键,没有什么比保护一个弱女子更能激起一个男人自以为是的男子气概了。

      第二天,王春生离开家后,林其乐找出两个水杯,用张朝阳送的红茶做了两杯奶茶。茶香与奶香交织,氤氲的甜蜜香气中,林其乐只希望曾经自己爱不释手的肥宅快乐水,能让她现在也快乐起来。她抿了一口,加的蜂蜜恰到好处,看来张朝阳送她的红茶确实品质不错。她带着两杯奶茶,顶着午后明晃晃的阳光去了村卫生所。

      “张医生,你送我的红茶我没舍得喝,拿了一点做奶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林其乐在张朝阳对面坐下,递给他其中一杯。张朝阳刚接过杯子,林其乐突然伸手夺过来,飞快地抿了一口,然后微微吐舌说:“我先尝尝我拿错没有,我怕你不喜欢喝太甜的,有一杯的蜂蜜放得比较少。”说着,林其乐又无比自然地把奶茶还给张朝阳,微笑望着他。

      张朝阳有点愣住了,他从来没见过林其乐的笑容,每次见她都神情郁郁,没想到她笑起来就像夏夜里的流萤,梦幻又美好,让人为之雀跃,却又一闪而逝,回复黯淡。他喝了一口奶茶,香浓丝滑。虽然他对奶茶并不感冒,但这的确是城市里才常见的味道。

      张朝阳一激动,手滑把杯中的奶茶洒了不少在白大褂上。林其乐“呀”的一声,绕过桌子拿了纸就给他擦拭。她身上的香气钻进张朝阳鼻中,明明只是最简单的香皂味道,却格外清新好闻。

      林其乐适时抬起她花瓣般娇嫩的面庞:“没事了张医生,我已经擦干净了。”

      张朝阳再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将她拥入怀中,林其乐奋力挣扎,他却在她耳边轻声说:“温文尔雅是你教李秀福说的吧,她来讨好我的那些词,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还有她做的那些盐酥鸡、甘梅条,都是你教她的吧。你早就注意到我了,是吗?”

      林其乐脸红到了耳根,全身在他怀里发烫,虽然没说话,挣扎的幅度却小了点。

      “如果当时,你来的是我家就好了。”张朝阳喃喃低语,话音刚落,怀中的人不再挣扎,微微轻颤,埋在自己肩头,竟是哭了。

      两人静静相拥,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颤颤悠悠的,像大雨后的娇弱花枝。张朝阳有些按耐不住,埋头吻下去。

      夏日白昼漫长且张扬,村卫生所旁的大树上,蝉声为他们守着门,让这里发生的事情像村里其他见不得光的秘密一样,卷入头顶风扇的旋涡,把两人裹挟进炽热的角落。

      后来,林其乐就怀孕了,王春生高兴坏了,虽说这媳妇盘靓条顺又乖巧,但生孩子才是终极奋斗目标,村里生了娃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还想着要跑的。

      村头邓麻子那家的媳妇儿,一哭二闹三上吊,被邓麻子收拾得可惨,腿都打瘸了,在床上躺了一年,生了个小子。后来乡里严打,趁着有官家人来,她还真伺机跑了,但没过多久,又让城里的爹娘把她送回来了,听说是自己舍不得孩子,主动要回来的。现在邓麻子一家,平日还有个城里亲家接济,日子倒比从前过得更红火些。

      因为怀孕,林其乐比以前进出村卫生所更频繁些,有时候回家还会带上印刷简陋的孕期知识手册。夜里的雨崩村格外宁静,月色如水般浸染房屋,偶尔能听到远处孩童惊起一片蛙声。

      今天王春生出门前,她央求他中午去村卫生所接她,想让他也听一听孕期的注意事项,王春生应了。等王春生顶着要把镰刀烤化的大太阳到村卫生所时,还没进门,就听见女人仿佛在哭一样的细碎声响,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大步向前,发现村卫生所的大门竟然锁上了。

      他大力敲着门,一边喊着林其乐的名字,只听见林其乐在里面发出一声短促又凄厉的尖叫声。王春生急了,开始砸门。平房的木门哪里禁得起庄稼汉子的猛砸,两三下就被踹开了。里面的场景让王春生目眦欲裂。

      林其乐衣衫凌乱,像个破玩偶般睡在诊疗床上,身下有一大片鲜血。而张朝阳甚至连皮带都没拴好,裤子上和地上,似乎依稀也沾染了几团血迹。林其乐泪珠一颗接一颗往下滚,喃喃念道:“孩子……我们的孩子……”

      张朝阳闻声,诧异的转过头盯着林其乐,下一秒只感觉肩膀剧痛,耳边还传来王春生的怒喝:“你狗日的,搞我女人,弄我孩子,我砍死你!”张朝阳下意识用手臂去格挡,却被王春生的大力压制。

      此时,村卫生所外已经陆陆续续围了不少被这番动静惊扰的村民,没人敢来拉架,更没人想到王春生打红了眼,张朝阳浑身全是血,看样子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听王春生的意思,是村长的儿子欺负王家的新媳妇儿,连才怀上的孩子都没保住,可真是造孽啊。

      有好事者已经跑去向村长家报信儿了,虽说张医生这事儿做得不地道,但王春生下手也太重了,看起来怕是已经结下了血仇。村长家大业大,但王春生家那几位横起来也是谁都不怕,看来这事情是不能善了了。

      王春生把林其乐抱回家,听完林其乐的叙述,更是火冒三丈。王家男人挤挤挨挨坐满一屋,女人们则都在里屋照看林其乐。

      “这杀千刀的张朝阳,仗着老子是村长,平时对谁都一副爱答不理的假清高样,谁不知道他不是城里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

      “是啊,当初春生承包果林的时候,他老子就装怪,现在儿子竟然连女人都欺负!”

      “不是我说,林其乐你怎么不等春生一起去?孤男寡女,也不怕人戳你脊梁骨!”

      “啥孤男寡女,你别把屎盆子往王家扣,村卫生所谁还没去过,谁成想遇这么个畜生!”

      林其乐默不作声,只是按着小腹哭泣。

      堂屋里,王家大伯深深叹了一口气:“当初就说城里女人会惹事,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不过张东升那老家伙当村长干的那些污糟事,我们都知道,他也不敢真拿你怎么样。”

      王春生默默抽烟,不说话。

      入夜,月光倾泻在池塘水面,像滑落的丝绸一样。突然,被路边人踢落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月亮的倒影支离破碎,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领头往王春生家走去的是村长张东升,张朝阳已经被送进乡里的医院了。不就是睡了个女人吗?王春生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他知道王家那些老家伙,祖祖辈辈扎根雨崩村,有自己的实力,但这口气不出不行。既然不能报警,那用镰刀挑起的事,就用镰刀解决吧。

      在这个公路都不通的雨崩村,遇到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都靠武力解决。不论是张家还是王家,都是世代如此发展过来的。王家的男人,早已做好迎战准备。这场战役,林其乐一定要亲眼见证。

      林其乐挣扎着起身,和王家的女人们一起抵达斗殴现场时,发现只有王春生是站着的。一只耳朵没了,汨汨流血,手也断了一只,垂在身侧晃荡,形容可怖。见林其乐也来了,十分生气朝着她吼:“你瞎跑啥!”却只见林其乐突然瞪大眼睛冲过来,越过自己,把身后一个踉踉跄跄举着镰刀的张家男人推倒在地。

      其实那个人就算砍下来,也砍不了多重。但林其乐这一推,把他心中隐藏的埋怨和怀疑都推散了。如果她和张朝阳是自愿的,她不用来救我……王家女人们叽叽喳喳上前,检查着自家男人的伤势。

      张家的家属们,抱着地上或死或伤的残躯,都阴森森地看着被王春生拢在身后的林其乐,眼神空洞麻木,仿佛有一丝不甘,却又湮灭在满目乡土中。血中的雨崩村,像昆汀的电影场景,空气中的腥味赛过M市任何一个可以点杀的野味市场。

      林其乐脚一软跪在王春生脚下,眼泪如断线般的珍珠不断落下,她颤抖着抱住他的双腿。“春生,你没事吧,村卫生所不能去了,我们去乡里吧。我没事,我还年轻,孩子我们以后可以再生!”王春生用另一只手搭着林其乐的肩膀,整副身躯的重量压了过来,支撑着身体不倒下,像密林中最凶猛的野兽一样,吼出一声:“这,就是招惹王家的下场!”

      四周逐渐涌来的围观村民纷纷噤声,眼带畏惧的打量着这两人。王春生确实生猛,白天被张家人戴了绿帽,晚上就灭了张家的气焰。看张家这损失,恐怕这村子以后的第一大姓得改姓王了。

      众人默默收拾战场,林其乐只能简单为王春生包扎。第二天天刚亮,她就去找王家人帮忙,借来了一辆木板车和一匹马,要把正在发烧的王春生送到乡里去救治。她在战场上的举动,王家人都看在眼里,也就放心让林其乐送王春生去乡里。不放心也没办法,现在几房都有伤员,行动不便,只是没有王春生掉只耳朵那么严重。

      林其乐收拾齐全,便面色苍白的和王春生出发了。王春生躺在木板车上,偶尔给林其乐指路,其他时间都在昏睡。林其乐学着赶马,心想现在这副场景,自己这是当代殷离啊,可惜木板车上的人,不是她的张无忌。

      马儿拉着木板车,沿着山壁旁的土路走着。林其乐一路都心惊胆战,生怕木板车一个颠簸就翻到一旁深不见底的悬崖下去。一路上,鬼都没遇上一个,雨崩村是真心偏僻。揪着心从天亮走到天黑,总算是远远望见了乡城星星点点的灯光。

      林其乐下了车,站在土路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王春生的脸庞,炎热的天气让他脸上汗油混在一起,有点粘手。她嫌弃地在王春生的衣服上擦拭着手指,对着昏睡的王春生,轻轻张口,语气温柔,如情人的耳语,但内容却让人脊背发凉:

      “你怎么会有孩子呢,春生。开始是你运气差我运气好,没怀上。后来,是靠我从张朝阳那儿拿到的短效避孕药。所以,你昨天看到的,不过是我算好时间的例假罢了。你欺辱我半年,如今我也送你一程,你一路走好吧。”

      林其乐把马牵到悬崖边,掏出今早贴身偷藏的水果刀,往马屁股上狠狠一扎。马儿惊叫一声,高高抬起前蹄,压根没辨别方向就往悬崖的方向冲过去。林其乐望着不断下坠逐渐没入黑暗的王春生,大脑一片空白,痴痴地站在悬崖边。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亲手杀人。这半年时间,她在地狱中强颜欢笑,粉饰太平。可是她的恨意,在每一个火热后冰凉如水的夜晚流淌,从点滴汇成涓流,将她浸泡在无路可逃的悲伤中。如今,这个噩梦的缔造者,已被她亲手了结。

      不知站了多久,林其乐突然想起王春生给她做的那一碗胡辣汤,辛香鲜辣,仿佛世间所有痛彻心扉的悲惨故事,都能被那股暖意驱散。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林其乐朝着黑暗中的万家灯火走去,终于到了乡上,打听了派出所的位置,径直去了。走进派出所,她称自己是来采风的,无意中遗落了证件和钱包,顺利地向民警借了座机。她已经脱离现代文明半年之久,雨崩村不通网,仅有的几部座机电话她根本接触不到,再说没有村里人指路,就是联系上外界,别人也无路救她。

      现在,她人在派出所,只要跟工作单位联系上,发来工作证明,很快她就能回M市。离了手机她背不下几个号码,还好报社的新闻热线好记,她按捺住内心激动,拨通了新闻热线。

      “喂,你好,我想请您转接一下杨主编,麻烦您告诉他我是林其乐,请他尽快回电。谢谢。”很快,电话铃声就响了。

      “林其乐,你这半年跑哪儿去了!读者的邮件和留言都要把报社公号刷爆了!”杨主编在电话那头又气又急。

      “老总,我出来采风,遇到点意外,耽搁久了,具体的等我回来再谈。现在要麻烦你发一份我的工作证明和身份证明,再转一点钱给我。不过我的银行卡和手机都掉了,你先转到李警官处,她会给我现金的。我在Y市德重县云边乡派出所,你尽快让哪位外派的同事过来接我一趟吧。”直到进了派出所,林其乐才终于搞清楚自己身处何地。

      “你怎么跑那儿去了!好,我现在让他们先把资料和钱给你发过去,你在那边等等。小刘这段时间也是在Y市,我让他尽快赶过去。”杨主编并未多问,多年新闻人的敏锐触觉,让他直觉林其乐遇到的事情不是什么小事。所以他只是迅速地满足了林其乐的请求,一切等见到她人再说。

      杨主编的办事效率很高,林其乐很快拿到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资料,也从李警官那里拿到了代转过来的三千块钱。林其乐再次感谢了当地警方对媒体人的帮助,便告辞了。

      当晚,林其乐去市集买了身最简单的T恤牛仔裤,寻了家简陋的小旅馆,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热水烫红了她的皮肤,不停有水珠汇成细线从她精致的下巴流下,不知道里面是否也夹杂着几滴泪水。

      第二天,小刘就在云边乡派出所接到了林其乐。半年不见,林其乐还是像以前一样漂亮,但似乎瘦了一点。尽管打扮朴素,在人群中依然是最亮眼的那颗星。这里离M市,日夜兼程要开两天。林其乐和小刘轮流开车,可小刘就一直没见林其乐在车上闭过眼。

      回到M市,林其乐第一时间去做医院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所幸这半年她还算吃好喝好,除了瘦了点,其他指标都正常,也没有沾染什么脏病。

      而杨主编,则以摔碎一个茶杯的代价,震惊于林其乐这半年来的遭遇。

      “你真的是被拐卖了,不是卧底去的?”杨主编还有点不信。

      林其乐扯了下嘴角:“我倒是想卧底,也要有门路啊。”

      “那家男人真的最后就放你走了?你可以啊,别是把人PUA了吧?运气也太好了!”

      林其乐的微笑弧度更大了一些:“你知道结果就行,细节知道太多,我们这段对话得打马赛克。”她放松地窝在真皮沙发里,点燃一支香烟,将自己纯良的面容隐藏在烟雾背后。“我说真的,这篇稿子我写定了,你就说你敢不敢发吧。”

      杨主编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你的话我信,你写吧,头版我留给你。但接下来那些媒体的采访,你可别又全推给我。”

      “一言为定。”林其乐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林其乐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打,一篇万字纪实报道《我被拐卖的那半年》在深夜里一气呵成。第二天,犹如一颗炸弹,投进所有人波澜不惊的生活中。

      有人震惊于她的遭遇,在网上刷屏圈各种官微,要求相关部门严查;

      有人质疑报道的真实,觉得林其乐是为了自己出名,故意炒作人设;

      有人瑟瑟发抖,感慨以后再也不敢晚上坐网约车了;

      有人调转枪头,翻出林其乐私照,试图证明是林其乐本人不注意,才被坏人盯上。连林其乐被拐卖当天穿的是裙子这点也不放过:“那么晚穿那么短,露腿给谁看?你不被拐谁被拐?”

      林其乐原本只是业界出名的美女记者,现在自曝出这样一个背景明显复杂深厚的社会热点,大小公知统统跳出来表演。探讨农民需求的有之,感慨人口贩卖黑暗的有之,几乎看不到理性中道的解读。就像一团妖雾,有种妖怪马上就会从网上飞出来的感觉。

      林其乐没有假手于杨主编,自己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约采邀请,仅仅在公众平台发声,表示会配合有关部门调查,目前不方便透露更多信息。网友的关注却从未冷却,每天都有人把#我被拐卖的那半年#的话题刷上热搜。

      相关部门反应迅速,很快联系上了林其乐,获取完资料以后,让她耐心等待调查结果。庞大的舆论压力,让有关部门派出了不少人力物力去摸排。由于案发地已经跨省,还是多地联合办案,阵仗不可谓不大。

      没过多久,林其乐就得到了调查结果:雨崩村上上下下307口人,有126人都是村民向人贩子买来的。这些女人有大学生,有普通女工,也有想到城市打工的农村女孩,却被骗到了雨崩村。她们中的很多人,不仅不配合,还跟原住村民统一口径。只是因为拿不出户籍身份证明,所以谎言不攻自破。警方顺藤摸瓜,从正好来村里“送货”的小弟身上,找到了背后的人口贩卖团伙,成功破获了这起骇人听闻的人口贩卖大案。

      同时,网约车安全治理也提上了日程。几家网约车的头部企业,在车内和用户App上都配备了实时录音录像和一键报警功能,保护司乘安全。

      雨崩村也不再宁静,随着警方的通报,不少人找到云边乡去,在当地花钱找人带路去村子里,掏出设备开始直播。逮着一个女人就上去问别人:“你是被拐卖来的吗?”村民苦不堪言,但这样猎奇向的网络直播却大受欢迎。

      不是没有人想去找买林其乐的王春生,但四处打探消息,也没能打听到王春生的下落。最终,大家也只以为他良心发现以后,为了逃脱法律制裁,不知道跑路去哪儿了。

      不出林其乐所料,村里那些参与人口买卖的男人们,老一辈的像张东升,追诉时效早就过了。年轻一辈的,基本都被抓了起来。而村里的女人,没有一个因为这次调查而选择离开。即便当初买自己的男人已经被关起来了,但当家人找上门来,看见和从前判若两人的女儿,和她身后探头探脑的小孩,也是无语凝噎,最终默默离去。

      林其乐不是任何人的救世主,那些女人的选择,林其乐理解但不赞同。窗外车流活泼不息,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如果掩藏妥当,秘密就会随着生命的消逝,被永久掩埋在时间的洪流里。

      此刻窗外雷声轰鸣,闪电从云间一路奔下,直到天的边缘。霎时,照亮了黑灰的天空。这架势,就像有人在M市的CBD顶楼渡劫一样。雷雨天,睡觉天,林其乐沉沉睡去,她已经太久没有一个安心的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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