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母轻轻拍了拍晏明远的手:“委屈你了,不过还是去江边祭祭九娘吧,她等了你许久。”大门处传来声响,那梨树枝连忙缩了回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壹
将将立夏,浔阳江畔的枫杨已经缀了数不清的翅果,江风拂过,长串的翅果随之摇曳。
北边来的客船缓缓行到码头,靠了岸,不多时形形色色的船客便陆续下了船,其中一个月白色长袍的男子俊美异常,春风满面,在人堆里极为显眼,连身侧跟着的小厮也比寻常人俊俏些。
男子刚下船,一个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便殷勤地迎了上来:“下官王守成拜见晏大人,晏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已备了薄酒给您接风。”
晏明远摆了摆手,温声道:“不必,家母还在家中等着,来日再与大人畅饮。”
“大人,您是要骑马还是坐马车,小的这就去赁。”跟在晏明远身侧的小厮出了声。
王守成向来圆滑,见状忙道:“晏大人若是不嫌弃,便坐我的马车回去。”
晏明远并未推辞上了马车,小厮也随即上了马车。
“驾——”调转马头,朝着东二巷驶去,王守成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
“大人,这晏明远现下不过是个六品编修,日后也是外放,您将自己的马车都给了他,也无好处可拿啊。”方才一直未出声的刘师爷有些不解。
王守成捏了捏手中的核桃,扫了刘师爷一眼:“鼠目寸光,你只知他是状元出身,任编修之职,却忘了他可是丞相板上钉钉的女婿,你觉得丞相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受苦?即便外放,终究是要回到京中,前途无量啊。”
另一厢,晏明远的马车穿行在闹市,小厮李阳是京中人,头一次来浔阳,与晏明远虽是主仆,但晏明远宽仁,故而并不拘束。他掀开车帘好奇地打量着浔阳城的一切。
贰
浔阳是商贾往来枢要之地,小摊小贩不计其数,各种新鲜玩意层出不穷,李阳的目光忽地定在一处,嘴里说道:“老天,浔阳真是钟灵毓秀,大人您看见那卖花的姑娘,小人从没见过这般容色的姑娘。”
闻声,晏明远往李阳指的方向望去,那女子身姿窈窕,面若芙蓉,暗自同意了李阳的那番话。他正要收回目光,便那见女子向他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随即分开,吩咐道:“把车帘合上。”
李阳虽心有不舍但还是照做,想问缘由,但见自家公子已经闭上眼遂作罢。
晏明远心中惊诧,他与那貌美女子素昧平生,与那女子目光相交时,他只觉得心中发凉。
而此时酒肆里有个大汉正巧看见晏明远的脸,他揉了揉眼睛,再细看,竟不是眼花,他猛地一拍桌,惊了同桌吃酒的兄弟。
“老白,你这是发什么风!”小眼男子抓住那大汉手腕,大汉没挣脱,再往外看时,马车已经离开了。
大汉一脸不满:“我看到晏明远了,他回来了。”
“回来便回来,人家现下当官了,听说还要娶高门贵女。”小眼男子原是满不在乎,但忽地一顿,语气凝重,“以前你为着九娘可没少找他麻烦,也不知道这次他会不会找你算账,你家虽富,但民不与官斗,最近去外边躲躲。”
“我气不过,他能有今天还不是九娘把自己赎身的银子贴给他,供他读书。”大汉想到往事又气又悲,抱着酒坛子闷了一口,“他呢,中了状元还要娶贵女,寄来断情书深深剜了九娘的心。”
说到柔情处,大汉又抱着酒坛喝了起来,有滴泪滑到嘴角与酒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酒还是泪了。
小眼男子也叹了口气,自己兄弟有多喜欢九娘他也知道,九娘是清倌,自己兄弟手里的钱多半是花在九娘身上,他不懂曲乐,每每坐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帘后的人。
大汉有了醉意:“他也不想想,九娘在乎的是他寄给她的赎身银子么,就是他那银子,逼得九娘,逼得九娘坠了江,我要,我要给九娘报仇——”
小眼男子连忙捂住大汉的嘴,搀着人离开了酒肆,心里寻思:得快快将人送到外地去,过了这阵再说。
他们走出酒肆时往左拐时,一个容貌昳丽的女子迎面走来,留下一阵香风,小眼男子驻足片刻,暗道:好家伙,这人竟比九娘还好看。
叁
东二巷是浔阳城的穷人住的地方,路上凹凸不平,马车更加颠簸。
马车停在一条深巷口,晏明远二人下了马车,徒步往深巷走去,终于停在一家门户前。
李阳叩响年久失修的木门,一个老妇人来开了门,发间染了些许白霜,原本有些沉郁的脸色见到来人时稍稍放晴,但很快便一脸肃色:“九娘坠江了。”
晏明远瞪大了眼睛,叹口气:“是我对不住她。”
“明远,你给九娘的信被贴在了布告栏上,王大人令人撕了,但城中人都知道了。”
晏明远冷了脸色:“我真是错看了九娘,原以为她是个良善宽厚之人,不想她竟做出这种事情,陷我于不义。”
李阳垂着脑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想自己主子还有这样的风流韵事,不过也正常,古往今来文人才子从不缺红颜知己。
晏明远搀着老妇人往里间走:“我们进去再说。”
晏家的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风雨蚕食至今,只能算个容身之所,遇上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落小雨,院子十分简陋,只一株老梨树矗立着。
晏明远从怀中掏出几两银子,令李阳去找个不错的客栈租三间上房。
大堂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晏母坐在上首,晏明远挨着她坐下。
院中梨树的枝丫忽地慢慢伸长,扒在窗框上。
“明远,晏家虽穷,但不能堕了名声,九娘这五年来确确实实帮了我们不少事情。你进京赶考时,九娘也时常来照料我,殿试之后,你的消息还没传到浔阳时,她便日日去浔阳江边等,人人都道她待你一片情深。当初你不也钟情于她,何故要与她断情。”
屋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晏明远的表情,只听见叹息声:“娘,状元怎能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若我只是个举人,自然也就娶了她。”
“糊涂!”晏母动了气,“便是举人也不能娶她为妻,一个青楼女子,你纳她为妾算是抬举她了,也算是报了恩。”
扒在窗框上的梨树枝微微颤抖。
晏明远有些吃惊,怎么也没想到一向宽厚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什么心思。
半晌,晏母语重心长道:“母亲是觉得此事你若是直接纳她为妾,浔阳城里便不会传出你忘恩负义的名声,谁管妾的出身,也不会辱没了你的身份。”
“母亲,这我自然也是想过的,但丞相,丞相有言,不许我纳妾。”晏明远顿了顿,语气激动,“娘,和唾手可得的权力相比,名声又算什么,且儿子这番回来便是将您接去京城的,那时候浔阳的名声如何与我无碍。”
晏母轻轻拍了拍晏明远的手:“委屈你了,不过还是去江边祭祭九娘吧,她等了你许久。”大门处传来声响,那梨树枝连忙缩了回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肆
晏明远回到浔阳城的事情,第二日便传遍了大街小巷,这些日子浔阳城老百姓们的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丰富了许多,一是燕春阁花魁九娘为情坠江,二是浔阳这地方竟然出了个状元郎,三便是浔阳城里出了个貌美的卖花女子,那女子总是望着街道发呆。
两桩谈资的主人公现了身,这就让百姓们心痒难耐,想看看晏明远是何模样。
于是晏明远走出客栈时,门口围了乌央央一片人,连那整日里待在店里的卖花女子,也来凑热闹。
晏明远一眼便看见了那女子,两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记忆中的九娘与那女子的面貌竟然重合起来,他眨了眨眼再看时,却又实实在在是一张不同于九娘的脸。
他心里升起一丝恐惧,这种恐惧之前被泼天富贵与权势给挡住了,但现在有什么把它拽了出来,他想,是该去祭拜九娘了。
人群外边一个人的腿不知被谁绊了一脚,支撑不住身体直直往前扑,前边的人毫无防备,便也没稳住往前倒去,晏明远正因为恐惧愣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立刻遭了秧,被一堆人压在了最底下,浑身都疼了起来,手臂更是疼得厉害。
人们一个一个爬了起来,卖花女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众人将晏明远抬到了医馆,所幸只是折了手臂,仔细养一养便能恢复如常。
李阳搀着晏明远回客栈时,卖花女子站在自家店里笑着看着他们,李阳憨憨一笑,而晏明远脚底发寒,他低声和李阳说了什么后,李阳便往另一个方向去,晏明远走到卖花女子跟前,勉强一笑:“姑娘,可是认识我?”
“不认识。”卖花女子淡淡道,“不过,我认识九娘,知道你。”
晏明远微愣,寻思九娘何时认识这样的人。
“九娘生前最喜欢这花,没机会送她了便赠予公子。”卖花女子将一盆紫色的花递到晏明远手中,花叶蹭过他刚刚擦伤的手背,接着自顾自地说着,“九娘坠江时,想再看你一眼,昨夜她入我梦中,说想让你去看看她。”
卖花女子开始侍弄店里的花,没再管晏明远。
伍
晏明远捧着花回了客栈,将花摆在了桌上,他忽然发现虽与九娘来往五年时间,他好似并不清楚九娘喜欢什么花。
呆坐了半个时辰,晏明远觉得十分困倦,便和衣躺在床上。
夜半,晏明远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睁开眼喘着粗气,双眼发直,推开门走到了街上。
夜里下起了雨,街上有些昏暗,晏明远循着记忆来到江畔,他并不知九娘是在何处坠江便沿着江畔走,雨越下越大,晏明远隐隐约约听到九娘在唤他:“阿远——”
步子不由得加快了,雨天湿滑,正巧要走到九娘坠江之处时,脚底打滑摔进了浔阳江中,晏明远识水性,但白日里伤了右胳膊,只能依靠左手,雨天的浔阳江水湍急,很快便将人淹没了。
轰隆——一声惊雷响起,似乎要毁天灭地,这时从枫杨之中走出一个姑娘,正是白日里的卖花姑娘,她狡黠地看向天空,笑道:“我可没有施法害人。”只不过是见死不救,嗯,不小心绊倒了人,恰巧送了他一盆致幻的花,让他流血的手背碰到了花的汁液,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而已。
原本要劈向她的雷竟生生收住了,卖花姑娘摸了摸心口,草木无心,但这姑娘那里却有一滴血轻轻地跃动。
卖花姑娘是浔阳江边的一株百年枫杨,修得了灵智,九娘收到晏明远的信时,正好倚在枫杨身畔等着京中的消息,她摊开信整整看了两遍,泪珠如掉了线的珍珠一般往外滚,忽地气血上涌喷出一口血,些许洒在枫杨上,自此卖花姑娘修为突飞猛进,能够化形。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道谢,九娘便被江水吞噬了。
染了九娘的血,枫杨便有了情,她看了晏明远的信便有了替九娘出气的意思,直到在晏家听到母子俩狼心狗肺的对话之后,才有了借刀杀人的心思。当今天道对精怪尤为严苛,施法杀人者会受天谴,存心害人者寿数有碍。
晏明远死后,浔阳城里的说书先生有了新的素材。
“今日,我们便来说说这花魁与状元郎的故事,话说燕春阁的九娘在长街上遇见了坐在摊位上卖画的少年郎,这少年郎面带愁容,他已在在此地坐了十日,一幅画也没卖出,家中的米缸快要见了底,九娘来到摊位前,指了指那副盼君归的画,问道:“公子,这画怎么卖?”
少年郎呆愣愣地看着覆着面纱的女子……此后只要少年郎来这卖画,九娘便会买上一副。日久天长,情愫渐生,互引为知己,互许终身。九娘怜这少年郎一身才华却因家境贫寒无法施展,便拿了自己的银子为少年郎置束脩,供养他上学……花魁坠江后,状元郎心如刀割回到故乡,安置好老娘便在夜里坠江殉情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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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嫏嬛
秃头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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