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

九娘

九娘是我亲伯父的夫人。伯父在父亲他们弟兄七人中排行老四，在本族堂兄弟中排行老九，因此我们兄妹都称他“九大”

九大是一个有能耐的人，他曾经当过大队支书。我开始记事时，他已年过花甲，不再当支书了，但只要大队或生产队遇到什么难事，还请他这个老将出面解决。

听老人说，九娘是九大的童养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的感情很深。

九娘不能生育，也许这件事曾经是九大最大的遗憾，但他在九娘面前没有说过一句怨言。九大在亲兄弟的孩子中，为他们抱养了一儿一女。女儿是九娘从小一手带大的，和他们感情很深。儿子是在自己家里长到十五六岁时，才来到他们家的，和他们不是很亲。

九大一辈子都对九娘呵护有加，从不让九娘下地干活，就是家中的苦活累活，也从不让九娘插手。

在我们的眼里，九娘的衣着打扮，和村子里那些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的老年人不同。她经常穿一件月白色的大襟上衣，一条黑色的裤子。裤角紧紧地裹在脚腕上，露出一双穿着黑色绣花鞋的七寸金莲。

她的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白净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细长的眼睛里总是流露着盈盈笑意。

九娘家孩子少，家庭负担轻。在母亲他们众多妯娌中，只有九娘的日子过得清闲而舒心。和她一墙之隔的母亲，每天忙得连坐下来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而九娘则经常悠闲地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出神。

直到他们长孙的出生，才打乱了九大和九娘平静的生活。

这孩子刚刚出生三天，他妈妈的乳头发炎化了浓，根本无法喂养他。九娘把他抱回了自己家中，担负起了抚养孙子的义务。

刚出生的孩子离不开乳汁，一开始，他们找村子里正在哺乳期的妇女，给孩子喂奶。

九娘的孙子出生6天后，母亲生下了我。我的出生，让九大和九娘喜出望外。他们再也不用抱着孩子满村子跑了，和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母亲，成了他们孙子现成的乳娘。

九娘从小缠了足，走路不稳当。抱孩子喂奶的任务就落在了九大的头上。

九大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孙子，走进母亲住的窑洞，一言不发地把孩子往炕头上一放，就转身离开了。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开始给孩子喂奶，等孩子吃饱喝足之后，九大又返回来，仍旧一言不发地抱着他的孙子离去。

一天早中晚三次，天天如此。一直到他们的孙子长到一岁多，能吃饭了，才断了奶。

自从有了这个孙子，九娘再也过不成清闲日子了。从她的孙子出生那天开始，他的吃喝拉撒全由包在九大和九娘身上，他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予了这个孩子。

由于他们的过分娇惯，这孩子稍大一些时，就成了小霸王。他经常欺负我们几个同龄孩子，我的身上经常被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父亲十分心疼，找九大理论。

父亲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这个当了半辈子支书的兄长，不知帮别人调节了多少矛盾，可是关系到自己孙子的事，却一点不讲理。为此，亲兄弟俩闹得很僵，甚至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可是九娘并没有因此疏远我们，她做了好吃的，趁九大不在家时，站在墙头上喊我的乳名。有时是一碗臊子面，有时是一碟喷香的炒猪肉。我们家只有过年才能吃得上这些东西，我至今想起还唇齿留香。

九娘脾气温和，性格和善。左邻右舍的小孩子就很喜欢九娘，只要她忙完家务，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歇息时，我们就会偎依她的身边，听她讲过去的事。

有一次，我问九娘：“你是多大到我们家当童养媳的？”

听到这个话题，九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娃呀，九娘命苦，一岁时死了娘，三岁时爹又离家出走，爷爷奶奶没有能力抚养我，正准备把我送人，不知你爷爷从哪里得到消息，把我带回了家，做了童养媳。”

九娘告诉我，祖父和祖母有九个孩子，加上当童养媳的她，一共有十个孩子，一大家十几口人，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

当时，九娘还小，干不了重活，就帮祖母看孩子。我的父亲就是九娘带大的。九娘如果不小心把父亲摔伤，就要挨祖母的打骂。因为她身边没有亲人，受了委屈无处诉说，一个人常常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哭泣。

九娘缠足所受的苦痛，这辈子最让她刻骨铭心。五岁的九娘光着脚坐在炕头上，祖母拿来宽布带，把她的两只脚的最后两个趾头，硬生生地向脚板后面勒去，九娘痛得哭爹喊娘，几次想挣脱，都被祖母得大手拉了回去……她的这双七寸金莲是用一缸眼泪换来的。

九娘心地善良，村里好几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堂兄和堂姐，小时候都得到过九娘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

堂姐翠翠出生不久，她的父母因病先后去世，她跟随祖母在五娘家生活，受尽了五娘的虐待。九娘十分同情翠翠姐，把她带回自己家照顾，使她度过了少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光。

堂兄三哥7岁时，他的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带着妹妹另嫁他人。他跟着年事已高的祖父祖母生活，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寒冬腊月没有鞋子穿，脚被冻得化了浓。九娘知道后，熬夜给他做鞋子穿。

在翠翠姐和三哥的心目中，九大和九娘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他们成年后，一直很孝顺两位老人。

我上初一那年，九娘因病去世了。出殡那天，翠翠姐和已经当了生产队长的三哥，身着孝衣，跪在九娘的棺材前，哭声震天动地。

九娘离开我们已经四十多年了，我时常在梦里见到她，梦醒之后，对她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