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子来访

故事从一场梦开始，又以一场梦结束。

一个寒冷的冬天，晚来欲雪时候，天阴沉沉的，露出严肃的表情来，似乎像是预示着将要发作。 我脑袋昏胀，疼痛欲裂，躺在昏暗屋子里一张小床上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很快就酣睡入眠。梦里我又看到了她，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段岁月。

十四岁那年，我正在读小学六年级。在那天晚上陌生女子来找我之前，我的生活一直如一汪静水，波澜不惊。

她什么都没有说，一见到我就欣喜不止，像蛇褪去一层皮脱去了她身上仅有的一层薄纱，轻轻滑落在脚下，露出白皙娇小的身体，双手护于胸前，略作娇羞之态。我无法记得每一个细节，如梦如幻的夜晚，我就像是死了一般。趁着夜色尚在，陌生女子如一缕青烟，消失在我眼前，不留丝毫踪影，无迹可寻。后来她便再也没有来过，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

那晚之后的日子里，我又经历了几番死去活来的梦境。每一次我都要真真实实地死一回，在下半身的不适中于次日清晨醒来。

一直以来，我都讨厌男人有胡子。小时候，每次我的爸爸一回到家，就拿他那黑黑的下巴来亲吻我，我便左闪右躲，却始终逃不过被他可恶的下巴在我稚嫩的脸上蹭来蹭去，而他却总是一副喜欢我到不得了的模样，以折磨我为乐趣。后来，我跟他闹翻过几次，所谓闹翻，不过是大哭一场罢了，以此表示我的不满和反抗。如此一来，我的爸爸便会跑去他的抽屉，找出他的刮胡刀，哧哧地在下巴上刮来刮去，然后再次把他的下巴凑过来。我不仅对我爸爸的胡子感到厌恶，我还不喜欢那些老头子长长的白花花的胡子，就像是一缕干草悬挂在下巴上，毫无诗意与美感。因为这个，就连童话故事里的白胡子老头，我也开始不觉得和蔼可亲了。

可令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我的下巴竟然也雨后春笋般地冒出黑色绒毛，这给我的感觉，如果非要我去形容的话，一个字，那就是丑。我也想像爸爸那样用剃刀剃去它们，可是被他阻止了。“你要是现在就开始像我一样刮的话，很快就会变成我这样，满脸都是胡须。”他这样吓唬我。我怎么能容忍自己变成我厌恶的样子？所以我忍住没有动它们。每一次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张脸，我都恨不能一把火烧了它们。

令我更加不能容忍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清晨，我在鸟叫声中醒了过来。我睁开双眼，后来又眯成一条缝，从缝隙里打探着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阳光灿烂的一天，我心里这样想。突然，我感到我的小弟弟有些痒，我伸出手便往老二那儿摸去。让我吃惊的是我摸到了一根毛发。我顺着那根毛又往别的地方试了试，又摸到了几根。天呢，怎么会有这样？我心里忐忑不安，上下打鼓。我赶紧扯开被子，拨下内衣，老二便毫不害羞地露了出来。直挺挺的，少许几根黑毛从根部冒了出来，凌乱无序地生长着，像是草一样，左歪右斜。天呢，这是什么东西，我该叫它什么名字？我一时有些怔住，不知该干些什么。我套上内裤，把老二好好保护了起来，生怕露出来会更糟糕。我躺下身体，双手交叉叠着垫在脑袋后面，瞪大了两只眼睛，直直地逼视着房顶，我看见屋角处有脏乱的蜘蛛网，一只蜘蛛正懒懒的趴在上面，一动不动，不准备扑捉猎物，也不准备其他什么。也许它还没有睡醒。我又看看蜘蛛网，感到一阵恶心。恶心完，我又想起来刚才在老二那儿看到的一幕。我再次伸出手摸了摸，好像在最后确认什么重大事件似的，又好像在看一份机关文件，就等着签字盖章，一切都要经过仔细检查才能放过。我调动全神神经，拇指食指蜷曲，小心地捏住一根，稍微一用力地拽了一下，疼。我这才最终确认，我的老二长东西了，黑色柔软的毛，足足有好几根。我感到很失落，因为我身上长了这么奇怪恶心的东西。我重新躺好，使劲眯着眼，不愿看到阳光，不愿看到蜘蛛网，不愿看到空气，我甚至不愿长这一双眼睛。是它让我看到这一切，看到丑陋的事物。所以我要用我的两个眼皮狠狠地盖住它们，不让它们看到一丝光亮。

是妈妈叫我起床的。

“怎么了，没精打采的？”妈妈问我。

“没什么，还没睡醒。”我一脸有心事的样子掩饰道。

“快吃饭去，一会儿上学别迟到了。”

“哦，这就去。”

我一直在想早上醒来时那件怪事，心里感到很困惑和不解。我就像是被大家遗弃在荒山野林里一样，还没有学会通过树木年轮或者手表来辨别方向。我与他们走散了，我迷茫地在原地绕，却始终找不到方向，不知该怎么样去做些什么。这是一顿毫无兴趣的早餐。我的心思全不在那没有新意的一粥一饭上。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过来我摸摸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妈妈关心地问我。

“哎呀没事，昨晚好像失眠了。一会儿醒醒就好了。”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看你，好像失眠了。这像什么话，失没失眠还不确定吗，还好像？”

“都跟你说了，没事。是失眠了，我确定。好了，我走了。”

我背着书包，心事重重地走在那条已经走了快六年的老路上。这是一条我走了差不多快六年的路，我八岁开始上的小学，现在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了，马上就要毕业。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凭借着感觉走到学校。我能准确地感知两个转弯处之间的距离，五十步或百步。我突然记起多年前的一个早晨，我的爸爸骑着自行车载着我，送我到学校。那是我正式上小学的第一天。那天我哭得很厉害，不愿意去新的环境，不愿见新的老师，不愿见新的同学。我想回幼儿园，和小朋友在一起，和李阿姨在一起。可是现在我只能双手握住车座后沿，我没有勇气跳下来跑回去，同时也没有勇气去小学。爸爸只是一个劲地骑着自行车，边走边说“小学多好啊，有那么多的同学和老师。”之类的安慰和怂恿我的话。准确点说，其实这一切都是后来我长大时爸爸讲给我听的，并不是我记得，我只是在复述一个发生在几年前的秋天里的一个爸爸送儿子去上学的故事，故事里的小孩哭得很伤心，因为他就要和以前的生活说再见了。而对新的生活，他一无所知，没有好奇，没有兴奋，只有恐惧和抵抗。

时值寒冬，枯藤老树到处可见。灰色的枝桠，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灰色的房屋，灰色的空气和灰色的心情。一切都是灰色的，都没有生机。瑟瑟寒风一阵阵地吹打着我露在外面的脸。那是一张瘦削的瓜子脸，略有棱角，严肃起来就像一把利剑，刺向周围与他格格不入的空气。

到了学校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安定，心里更不踏实起来。我看到一切还是如常。漂亮的班花也是我们的学习委员正在收作业，准备交给老师查看。她是我们共同暗恋的对象，没人欺负她，因为我们宠她都来不及。像所有美丽的女孩子一样，她也有一个美好的名字。她叫陈婉婷。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平常的时候她会把它们梳起来，扎一头马尾。她每周洗两次头发，周三周六各一次。周三中午她洗完头回学校的时候总是披散着头发，每当她把头发飘逸地甩向一侧时，我们就会集体做迷倒状，睁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发出“哇”的一声，以此来表示赞美。而她总是不理睬我们对她的青睐，有时她会故意多甩几次头发，好让我们出丑。就有一次，我们光顾着看她了，竟然走着走着就撞到了校长那又圆又大的肚子上。然后她会小声地发出一声笑，捂着嘴走掉。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们被校长批评。校长又高又大，有着运动员般的好身体。所以，在他面前，我们不得不多一分畏惧与尊敬。我们低下头，什么都不说，看着校长的那双大脚，似乎那是两个烤猪蹄，而我们则像是饿了三天的乞丐，眼睛就是看着不离开它们。校长问“你们看什么呢？走个路这么不专心。”这时我们就会说“我们看见那边有一只很美丽的鸟，但是不知道是什么鸟。”校长又说“那好下次你们再看见的时候马上去叫我，我也看看是什么鸟把你们吸引得这么入神。”我们把头放得更低。校长笑着走了。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我感到很忧伤，我不知道那种感受是不是叫做忧伤，但我觉得是。我用了一天的时间神游，最让我难以释怀的的一件往事发生在不久前的一个早晨。那天我来到教室，我看到我座位后面聚集了很多的人，他们在很隐蔽很神秘地看着些什么。我从同学口中得知，他们看的是一组女子裸体画。我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在催促我也凑过去看个热闹和新奇，可是马上又有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阻止着我。一名班里的常年三好学生怎么能堕落至此？碍于面子，我没有过去。那一天里男同学们很多都在窃窃私语地讨论着那些画，他们兴致勃勃，他们心照不宣。我一本正经地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一整天，班里都弥漫着一种很隐秘的气味，它不停地刺激着我的鼻子，想要去嗅那诱人的一切。可那就像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我只能从他们偷偷笑着的脸上看出他们是怎样得到了满足，我那猎奇的心情愈加强烈和不可抑制。那时候我就像当初讨厌自己的眼睛一样讨厌那只鼻子，尽管它长得实在是美观。是它让我嗅到了新鲜的不能触摸的事物。最可恨的应该是那个拿来裸体女子画册的男生。他叫李小奇，是我们班里出了名的坏学生。破坏课堂纪律，不按时完成作业，学校大扫除偷懒，调戏女同学。最恶劣的当属最后这一条。那时候，班里还有一位姿色不错的女生张美慧，比之我们的学习委员，犹如貂蝉之于西施。只是她学习不如陈婉婷，所以受欢迎程度自然低了一个层次。可是李小奇偏偏喜欢张美慧。据我猜测，他喜欢她的原因大概有三个。第一，张美慧和陈婉婷一样长得漂亮。第二，虽然张美慧学习不如陈婉婷，但是这样就不会有太大的阻力。因为学习好的同学自然会受到老师的宠爱与偏护，老师们是不会让坏孩子接近她的。第三，张美慧就坐在李小奇的前面。临近小学毕业，李小奇更是对张美慧不舍不弃。每天献殷勤自然少不了。天热了就去买五毛钱一根的雪糕给她，可是每次都是以雪糕被他自己吃掉为结局。上课时，李小奇便拿起一把小扇子在后面偷偷地使劲呼扇，张美慧凉快了，而他却累得一节课下来满头大汗。下课了就去送情书，放学后就在她的桌子上写“我爱你”之类的字句。后来，张美慧实在是忍受不了李小奇了，又加上马上就要毕业，她便告诉了班主任，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满脸祥和。班主任找李小奇谈话，说是谈话，可并不像两国外交官那样，双方都毕恭毕敬，互相平等落座。李小奇像是个战败国代表，站在班主任面前低着头，一语不发，既不承认也不为自己辩护。一副任凭你怎样的模样。后来班主任更是罚了他一天的站。我们在教室里上课，李小奇一个人面对墙面，站在教室外面。不知道那时他有没有悟出什么禅机。后来听他说，他倒是悟出了更好的几招追求张美慧的方法。

本性不移，死心不改。

可是，许多故事总是因为时间而停止。毕业典礼如期举行，我们毕业了，李小奇的爱情故事也就此草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