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一把青

东山一把青

曾有那么一群年轻人，每次起飞都可能永别。他们在人类最大的战争中成长，别无选择。

一把青，原来指的是坟上草。东山一把青，西山一把青，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何处不曾埋白骨。

给朋友推荐，说这是一部虐剧，让你每一集都落泪。如此描述还是低估了，何止看的时候落泪，是让人想起就心疼。心疼因为知道真的有这样一段历史，有过这样的人和事，却远比这惨烈。白先勇一万字的小说改成三十集的电视，原著中的云淡风轻在这里成了泣血哀鸣，那些未曾明说的曲折，那些想淡忘的伤痛在这里无比真切。这是一部让人看了容易走不出来的电视剧，需要强大的心才能承受。特意在看完很久后再来回味，却发现还是轻易就沉浸其中。

看过很多内战剧，只有这一部将视线对准了失败的那一方。它没有弘大的战争场景，只讲述了一群想逃离战争的男人和站在他们身后的女人的故事。于是我们看到了国军撤退台湾的历程，看到了被我们认作敌人的那些人也有的无奈与痛楚，让我们发现原来那场战争没有赢家，留下的、离开的统统是失败者。

故事从抗战胜利的欢呼中开始，郭轸与朱青相遇在北去的列车上，一个逃兵，一个逃犯，在欢欣雀跃的人群中守着各自的心伤。却不知彼此的命运早因一张“因缘负伤共床枕，愿求佳人渡此生”的字条紧紧扯在一起。朱青想去看一眼写字条的人，只一眼，不纠缠。郭轸写了无数字条，却没想到会遇到一个真找来的她。遇到了，是他的缘，是她的劫。他那么好，英俊帅气，惊才绝艳，是最有天赋的飞行员，也是低得下身段守着她的大男孩。每天飞行都要到她屋顶绕一圈，看看白衫蓝裙的黄昏好风景。看到她受学姐欺负，跑到学校去拜码头，老老实实当值日生。他说女学生像燃烧弹一样可怕。年轻的飞行员又何尝不是呢？一样的点燃你心，焦灼你的人生。可他们会飞啊，振翅一去，永不回头。地上的女人只能夜夜守着一盏灯，祈祷着，期盼着，电话不要在自家响起。朱青想逃的，下狠心不理，甚至欺骗他，却还是被他开着飞机逼了回来。离不开就选择一起面对，做他的导航塔，做他的机场，等他降落。可是有时候，回家的路好远，好远。那一次，他飞到地平线那边，没再回来。

一直觉得郭轸并没有那么了解朱青。他们的爱情浓烈而炙热，向死而生，如昙花般惊艳，却如烟花般短暂。在东北战事紧迫、节节败退时，他时常想不起朱青在他们结婚后的模样，记得的永远是那个白衫蓝裙的女学生。在老空军们屡屡提起的最后的那一秒里，他看到她站在那里向他眺望，等他降落。那是他最爱的女人，可他回不去了。他们曾是英雄，在保家卫国的战争里，一次次折翼，一次次起飞。但在这场随波逐流的战争里，输的一败涂地。

多年后，清纯的女学生在艰难的世事中转变成一个交际花，还是喜欢混在小飞行员中，跟他们打情骂俏，给他们唱着东山一把青。失去了保护，在那样纷乱的世道里，她只有掩住所有伤痛，用一张假惺惺的笑容来面对故人。十年后，她又收到那张字条，他说：“朱青，队友皆殉难，我难逃一死。误你青春，我悔不当初。请将我抛脑后，快意余生。勿祭。九泉下见你孤单，我必痛入骨髓，魂飞魄散。”她惨然一笑，留我一人，叫我快意余生？应该是有恨的吧。恨他没说一句话就一去不返，恨他没能如约回到自己身边，恨他留自己一人活着。可还是爱啊，还是想啊。在被命运追的无处可逃的夜，在每个独自醒来的晨昏，没有一时一刻的忘却，无助的时候坦诚的内心只剩下无穷的思念。她烧了遗书，烧了遗物，看着火苗腾起，让有形的全随你而去，把不朽的留在心底。

活着的人又如何呢？大队长活着，陪着师娘一路到台湾，却只能以陆军的身份带着一条废腿、一身伤病苟且偷生。大家闺秀的师娘，在村里独当一面的师娘，一直那么优雅、那么从容的师娘，逃难路上被人强暴，手刃仇人却丢了曾经单纯的自己。到了台湾还要低声下气的去长官家作下人来换些药费。大队长呢？带出去的十一大队只有他一个人回来，放在口袋里的一排名字夜夜都在梦里吵闹，让人不得安宁。活久一点真的好么？过往有多荣耀，现今就多难熬。成了爱人的拖累，离开了一辈子离不开的飞机，最后的最后，要承认自己是共党才能得到自新。他不能认啊，认了可以自新、可以自由，可认了，他这一生又算什么？他的坚持，他的隐忍，他失去的那些兄弟，又算什么？最终，他选择死去。不是在天上壮烈的死去，而是吊死在空军村里。他以为这是解脱，是对自己、对师娘的解脱。可他却没想到，他是师娘守了一辈子的坚持，是宁可出卖姐妹也要守住的坚持。太多的时候，男人并没有女人勇敢。他们或许壮怀激烈，可以凭一腔热血抛洒长空，却无法面对生活的苟且营营。师娘老了，成了村里的秦阿姨、秦奶奶，还是会去机场给小飞行员送饭吃，听听飞机的轰鸣声。日子过了，就好了。

十一大队里只有一个副队娘小周和靳副队因责任而交接，却真的白头到了老。小周啊，失去一个丈夫，又得到一个丈夫。原本不想要的，一心想着回东北老家盖一排联排的宅子，一间给师娘，一间给小朱青，一间留给自己，才不要那些给了自己不一样青春的飞行员。可日子久了，强扭的瓜也变甜了。明知道他有个护士女朋友，为了女儿也只有硬着心肠留他在身边。可还是去跟小护士说，只要十年，就把他还她。一朝世道变，各在天一边。登机那天，看到她在那喊，他不理，小周骂他狠心，又怎不明白这是为了谁？十年后，拖着病体的小护士真的找来了。靳副队一辈子谨慎，永远知道自己的责任是什么，红线在哪里，却在这一刻放纵了自己，陪她走到了生命的最后。

那个年代，有多少感情被辜负，有多少人生被迫无奈！

这是真实的战争，剥去正义与理想的躯壳，是一地悲凉的残骸。战争中的男人，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的战争是暗夜开天辟地的惊雷与闪电，女人们的战争却是岁月无声处的烈焰灼心。

故事看到最后，才发现最早离开的反而最幸福，留在东北冰天雪地的郭轸才是最幸福的那个。曾轰轰烈烈的爱过，得偿所愿。又一骑绝尘的离去，被人记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没有后来的浮世苍凉，没有漫长岁月的苟且苦痛。砰的一声如烟花散尽，消逝在生命最后最美的一刻。

永远记得一个场景，那是初秋的午后，微风吹拂，阳光正好。他驾机飞过屋顶，她举目眺望，彼此脸上是少年时的笑容。

愿现世安稳，愿无战止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