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谷虞渊
白先勇的短篇小说真是好。《台北人》看了一半,篇篇都可见功力。长篇小说固然难写,但是能在非常短小的篇幅里写好故事,并且人物和情节还极有延展性,就真的很厉害了。也曾作为习作写过几篇短篇小说,首先内容就很枯燥,剥掉语言的修饰,整个故事是非常瘦骨嶙峋的。语言也缺乏张力,仅止于流畅和优美。
《游园惊梦》是公认的好,是短篇小说里难得一见的佳作,取材自昆曲《牡丹亭》,语言也承袭中文自古的典雅之美,但结构上却采用了大量西方文学的写作技艺,真是妙不可言。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一把青》。
首先,这个故事极具延展性,一篇短篇小说,可以改成几十万字的剧本,这其中除了编剧的鬼斧神工之外,原作也必定功不可没。因为这其中,每个人物都是可以挖掘和深入研究的,原作中一句简单的话,实际已经内蕴深厚。
比如小周。原作中给小周的着墨极少,只有简单的一段。
“像你后头那个周太太吧,她已经嫁了四次了,她现在这个丈夫和前头那三个都是一个小分队里的人,一个死了拖一个,这么轮下来的。她的那些丈夫原先又是好朋友,对他也算周到了。”
嫁了四次,一个死了托一个,原先是好朋友,仔细琢磨这些话,哪句不是让人脊背发凉,汗毛倒立。小周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被托的丈夫的心理又是怎样的?一次次失去丈夫,小周能挺过来吗?受害者只有双方吗,会不会波及到更多无辜的人?
这些,小说里都没有写,但读者只稍加考量,便会被浓浓的悲剧感弥漫。且,对那个时代越了解,悲恸越深。电视剧将小周改为只经历两任丈夫,并且还和第二任丈夫携手走到最后,实在是一种怜悯和美化。
还有,写郭轸和朱青的恋爱过程,白先勇只用了一个事件和一句话。
一个事件。郭轸追朱青,怎么追的?书里这样写“经常闯进人家学校里去,也不管人家在上课,就去引逗那个女学生出来。这还不算,他在练机的时候,竟然飞到金陵女中的上空,在那儿打转子,惹得那些女学生都从课室里伸头出来看热闹。”
怎么样,浪漫吧,会撩吧。现在的霸道总裁剧,一辆跑车一副墨镜就已经迷得少女们心花怒放,可是半个世纪前的空军少爷们,开着战斗机呼啸而过,不惜违抗军令只为看你一眼,试问哪个少女招架得住?
一句话。郭轸被处罚后,跑去向师娘解释,他说:“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真的,师娘,我在天上飞,我的心都在地上跟着她呢。”
面对这样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翩翩少年郎,任是谁都狠不下心来指责他吧。
论撩妹,只服郭轸。
现在的小言剧,除却尴尬的演技,剧情上最大硬伤就在于“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一边观众还在云山雾罩,那边男女主已经你侬我侬,非君不嫁了。白先勇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只用极少的笔墨就勾勒出了郭轸和朱青完整的感情线,且还有大量留白可供看客填充。
也只有这样一个至真至纯的郭轸才让朱青心甘情愿跳向火坑,快乐是如此的短暂,可却舍不得不要。也只有这样的郭轸才会让朱青念念不忘,哪怕她已不再是当年青涩的女学生,哪怕郭轸早已化作累累白骨。她的思念,一字一句,融在歌里。
“东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来姊有心,
郎呀,咱俩儿好成亲哪——
嗳呀嗳嗳呀,
郎呀,咱俩儿好成亲哪——“
喜欢《一把青》,更重要的是他写出了普通人在特殊年代的飘零命运。整部《台北人》,虽说以“台北人“命名,但里面几乎没有土生土长的台北人,而无一不是流离至彼的大陆人,他们为时代所裹挟,背井离乡,身体和心灵均有巨大创痛,故乡回不去,又无法摆脱过去融入新环境,他们已然成了时代的弃儿,成了即将被掩埋的历史。
白先勇本人应该是深有体会的。作为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的公子,对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没有人比他更有切肤之痛。不甘也罢,惋惜也罢,所有前尘往事都已随风化为尘埃,他能做的也就只能如同扉页上所写“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
忘掉历史是可耻的。
战争无胜负,只有政治角逐的胜负。
历史从来多血泪。
曹雪芹写封建大厦之将倾,张爱玲写清朝遗少遗老,白先勇写民国遗少遗老。由此看来,写作也要看先天条件的,生于斯长于斯,便是最大的优势。
(写于2017年5月18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