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财子是江村顶顶有名的个性人,只是大家都更倾向于叫他孤独佬,意即这个人亲缘淡薄。
乡财子有亲人,但除非必要却很少亲近;和村里诸人,也都不大往来走动,只是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总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自成一个世界,他竟也过得有滋有味。
乡财子家四兄妹,上头一个哥哥姐姐,底下一个认养的弟弟(后来被招赘)。他们家自二姐出嫁到外省后就分家,老母亲跟着大哥生活,大嫂在儿子两岁因病过世,大哥把年幼的孩子扔给老母亲孤身一人出门闯荡了,一去十多年没有音信,只偶尔托乡人带回钱物,才让人觉得他在外地还活着,生活也算能对付。
本来吧,孤儿寡母生活不易,乡财子作为目前兄弟中最年长的,理应担起奉养责任,但他却似乎没有这个意识,好像在他看来分家就把所有的血缘感情都断了,在江村人的指指点点中,他冷眼看着老娘拉扯年幼的侄子,除了老母亲要求他帮忙的,一律不主动上前,就连中秋春节也是如此,还是小弟为了杜绝人闲话,逢年过节会把母亲侄子和哥哥叫到家里吃饭。
分家的时候,因疼惜他少年炸鱼时缺了截指头,乡财子分到的是家里唯二的一栋小砖瓦房,相对于住老宅的母亲和因招赘只分了地的弟弟,他其实是很被厚待的。因乡财子不喜别人干预他的事,三十大几了也没人给他操持娶妻,老母亲和他提过一回他也不答话,后来就没人管这事儿了,他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江村人大多说乡财子没良心,不事亲不孝顺,有人曾经好心给他建议,说他年纪大把了还没成家以后估计也难说人,让他现在好好待侄子,以后至少有个血缘亲近的人养老送终。乡财子不以为意,直说老母亲并没有让他养,外人就不必操心了,且自己老了可以住到镇上养老院去,并不需要夺了大哥的儿子帮他养着。那人一片好心被这么拒绝,脸上心里都有些挂不住,稍稍和别人透露了些,之后就再没人去管乡财子的闲事了。
乡财子在江村过得很脱离,当然,这更多是他主动所为,或许是他心中所愿也不一定。
一般的,在乡下,农忙季节,稻子熟的有先有后,时间稍微错落些,交好的几家便会集中先为一家收成,也就是打谷。这时候,别家劳动力都会为一家割稻子,主家负责三餐,之后轮换着来,你为我家割一天,我便还你一天,是江村的一种人情世故,有来有往,情谊也就深了。
只有乡财子是个例外,他从不替别人家干活,自然也没有人需要还他人情。秋收的时候,人家都是割一片地打一片,然后直接挑回晒谷场晾晒,人多就可以流水操作,妇人割得快就专负责割,男人力气大就负责打谷和挑担。乡财子呢,他上午割稻,下午打谷,第二天晒谷,慢悠悠的,好在他也地并不多,只负责一人的口粮,并不需要抢收,不然估计稻子都烂田里了。
最奇特的还是,别人家都是用柴油机或者汽油机带动滚筒让稻谷和禾苗分离打谷,只有乡财子,他的打谷机就是个木质的大斗,分一小把稻谷拿手上,然后用力往斗壁上抡,一应全靠人力,每每田埂上过往的村人,看着他在那挥汗如雨、乒乓作响,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新世纪新农村建设风吹到江村,村里人都开始兴致勃勃准备按规划盖新房了。过去江村的房子,大都是自己和泥打砖砌墙,普遍是黄泥砖瓦房,富裕一点的就在黄泥墙上外糊了一层石灰,白墙黑瓦木楼板,已是很气派的了。新建房子却是钢筋水泥的楼房,用的是窑里烧制的红砖,普通家庭一般建个两层再加个小阁楼,阔气的,盖三四层的也有。
新农村建设的房子都是规整的,虽说房型可以自家设计,但至少是方方正正一家一户挨着排列在大路两边。只乡财子有自己的想法,盖钢筋水泥房,打好地基后呢,一般人家都是请专门的泥瓦匠来干活,乡财子很自信,他要自己盖。
乡财子在自家老房子边上的菜园里辟了一块地,准备在上面盖他的新居,你见过不规则多边形的家么,乡财子原是个隐形的”艺术家”呢。他把地基打好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作,江村人看了,简直不是惊奇二字能概括的了,就算明知会被怼,很多人还是忍不住问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在那不规则形状的地基上建房子。
半年后,乡财子重新开工了,给人感觉就是此前他其实一直在考虑怎么设计一样。砖倒是买的,砌墙却是他自己亲自来,乡财子打地基的时候我曾见过,之后一直在外面,等我假期回家,从他家门口经过时,我天,我这辈子第一次见那样的房子,概括来说,就是一个不规则平房的压缩版,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是没法想象的,就是亲眼见过如我也是没办法用语言去描绘出来。房子非常的低矮,估计就比乡财子自己高上一点点,让他不至于在自家要弯着腰,一个不规则的大间,边上是如同茶壶柄一样紧挨着的小间两三间,整个“建筑群”就中间的大间开了窗,还是几乎平着楼顶开的,真的,这样的房子,只要经过的,都是要多看上几眼的。
江村人都无法想象那样的房子怎么生活,只是看乡财子,似乎很是满足,并没有任何的不方便,他在屋后种了两棵香樟,夏天傍晚,他便搬了梯子到楼顶上吃饭乘凉,要不是乡下蚊子多,估计在屋顶睡上一个夏季也是不奇怪的。
这时候的乡财子,似乎有点魏晋人士的风度了,《世说新语》里讲了个刘伶,他容貌丑陋,放肆情志,沉默寡言,对人情世故漠不关心,放荡不羁,惊世骇俗,甚至喜欢裸坐家中,说自己“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名教礼法在他眼中,也就是浮云狗屁。
或许呢,乡财子确是个投错胎的灵魂。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