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姓寇，在家中排行老三，遂称寇三娘。
我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因是幺女，家中爹娘极为疼爱。过了及笄，本已为我说好了亲事，再有几个月，我便要出嫁为人妇了。
按着爹娘的安排，我的一生，原本应该平安顺遂。
奈何，我去庙里烧香还愿，遇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端着一碗茶水，在路边讨生活，我看着他年幼可怜，便把茶水接了过来，这茶水的味道，和我平日饮的有所不同，我也没有放在心上，让小厮特意多给了几文钱。
谁知道还没有到家，便腹痛不止，见了爹娘，已是说不出半句话，我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轻，一刻钟的功夫，就飘到了半空中。
看着爹娘抱着我的尸身痛哭不已，我心都碎了，眼睛里却已经没有了眼泪——鬼哪里来的眼泪。
2
我难以面对父母的伤心，随着风儿飘到了街上。
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没得一个人出门逛的时候，我竟然有几分忘记了自己是鬼的事儿。
茫然走出去好远，遇到了给我喝水的那个孩童，他看到我径直向我走过来。
我还没等发作质问他为何要害我，他便跪倒在我面前。
原来，我喝下的是水莽草泡的茶水，这水莽草有剧毒，喝了便是没命。
而且，这水莽草毒死的鬼，不能进六道轮回，只能找人取而代之，否则就是孤魂野鬼。
那孩童说得悲切，我却是怒火中烧——所以你是被人害了，转过头就来害我！亏我怜你年幼，生活不易，你却这样报答我！
那孩童只是一直在我面前磕头，不做辩解。
末了，他告诉我，他已经可以去投胎了，嘱咐我一定要早日找到代替之人。
我没有理他，他自去了。
3
我心中悲苦，飘荡了数日——若去害人，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可若不去害人，我的困局如何得解？
怎一个纠结了得。
有一日，遇到一个老妇人，确切说来也是个水莽鬼，她把我留在身边，我们在路边支起来一个茶摊，诓骗过路的人，以找到下一个替死鬼。
我心中百般不情愿，老妇人倒也不为难我，她在摊前张罗，我便躲在后面不露面。
4
过往的樵夫深知我们这群鬼的底细，没有人上当，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远来的过路人——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是怎么回事，既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又不得不如法炮制。
做，违背自己的本性，不做，又没有出路，唉……
这一日，终于来了一个看起来不像本地的年轻后生。我在竹帘后面看到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个无缘的夫婿——也是这般青春年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也一样姿容俊朗。
那年轻后生，接过婆婆的一碗茶，嗅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端倪，便放下了几文钱，作了个揖，转身要走。
婆婆见事情已然败露，竟然急中生智，拉住那后生说道，公子莫急，我老婆子打的茶水，必然没有三娘打得好，公子可要一见？
我听到这话，不得不露面见了他，谁知道这公子，一见我的容貌呆住了，我把茶水递给他，他便一饮而尽。
临走的时候，他竟然依依不舍，追问我的闺名，我告诉他自己叫寇三娘——这在活着时候是不能想象的事，但我此时已经做鬼，而且，我害他，有罪。
5
因他接过我一碗茶，我便可以投胎做人。
我投生到了任太守家，做了他的孙女儿，集一家人的宠爱于一身，阿爹阿娘常常把我抱在怀里，亲我的小脸蛋，恨不得做了命根子。
谁知道，才几个月的光景，一日梦中，我忽然梦到那个年轻后生，过来抓着我的手便走，口里骂着，你这个害人的鬼，我不会放过你。
我回头，看到我阿爹阿娘呼天抢地，又是心碎一地。
但是我没有拒绝他，心里明白自己始终欠他一条命，终究是不能安心去享受人世的天伦之乐。
为着这一份安心，他拉着我，我就跟着走了。
6
到了他家，我才明白，自己造了什么孽。
这个公子姓祝，家有老母要侍奉，有个儿子才一岁，妻子在他死后，不到半年就弃了他母亲和幼子，改嫁走了。
眼下老母亲年迈，体力不济，幼子啼哭不止，甚是凄凉。
祝公子还说，当日他经过我的茶摊，是要去拜访一个同庚兄弟，到了他家，那水莽草的毒就发作起来，他想起我名叫寇三娘，便告知他的同庚，抬着他去寻访我的父母——我生前的衣物，烧了就可以解水莽草的毒。
奈何我生前的父母，知我中了水莽草的毒，他不死，我不能转生，便拒绝了所求，还没有回到同庚的家，他就断了气。
同庚哭了一场，只能送了信，把他的灵柩运回家。
我欠他的，我父母欠他的，何止一条命那么简单，怕是灰飞烟灭都不能弥补。
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我羞愧难当，只能任他处置，以有所弥补。
7
这祝公子，并不为难我，只是把我留在了他家里，帮他照顾老母亲和幼子。
他虽恨我毒害他，却没有再继续害人，宁愿自己不得轮回。
对于他的道德操守，我更觉得自己无颜见人。
就让我留在这里，既是照顾他的家，也是让我自己能良心安宁。
是的，我留下来，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更何况，他的老母亲对我很是疼爱，我从心里愿意尽心尽力。
8
我和祝公子，盘亘在他家，时间久了，他母亲做主，我和他便做了一对鬼夫妻。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我们夫妻，给老母亲送了终。只是因着身份不方便，没有通知亲友，只是厚葬了母亲。
之后便一心抚育幼儿，帮他找了私塾，这孩子也争气，书念得好，我们夫妻甚是欣慰。
官人与我早已放下了前仇，待我甚好，我一想，在人世间也不一定有这等可心的人，老天爷待我不薄，我知足。
9
又过了几年，我们的儿子也到了议亲的年龄，我和官人，托了媒人去寻访相当的女儿家。
我们鬼夫妻操持家里多年，我们的事儿，在这些年里，也不可避免地一点点被传出去。
我短暂托生过的那个任太守家，听到消息打听过来，我对着太守夫妇和那只有几个月的阿爹阿娘，深深拜谢——我何其有幸，虽是时日短，也记得他们对我的好。
我那短暂相处过的阿爹阿娘——若不是我中了毒早早往生，其实和我是同龄人——在我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刚好与我儿年龄相当。
于是，我们没有父母子女的缘分，倒是阴差阳错地做了亲家。
10
看着儿子成了亲，我和官人，似乎眼看着就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想起以后儿子也会终老，我们却依旧还飘荡在人间，像是没时日的牢狱一样，我心下酸楚不已。
官人安慰我，不管怎样，都会陪着我，我想想，有他在身边，便也放下了，安然度日。
某一日，官人突然对我说，玉帝知道了他的事情，感念他虽是冤死，也不肯害人，避免让其他人如他一般妻离子散，自己却困顿在此不得转生，因此，破格让他做个“四渎之神”（四渎指长江、黄河、淮水、济水）。
我知道了，心里特别高兴，真没想到，这看起来没有尽头的飘荡，居然也因祸得福了，感念官人的坚守，我夫妻苦尽甘来了。
11
官人对儿子交代好了，令他一定守好了家业，教导子孙后代正直为人——官人本身就是个极好的典范啊。
我呢，也找个时间，给养育了我的寇家父母托了个梦，告诉他们我要与我官人一起去做神仙了，让二老放心。
到了上任的日子，我与官人身着华服，上了四匹马的黄幨车，那马儿与世间的很是不同，都是身上长着鳞片的神马，没想到，我寇三娘也有今天的荣耀。
我坐上了车，官人在我的身边，紧紧拉着我的手，望了一眼跪在地上扣头拜别的儿子和儿媳，我们会心一笑。
神马脚下腾起一朵云，一转眼，人世间的一切已远远离我们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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