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下的格外久。
年关方过,客栈里难得清闲,一屋子人皆是无家可归的,便凑到一块儿来喝酒,你一杯我一杯,喝空了我半个酒窖。
他们喝,我也喝,喝到第三壶,老秦照例给我换成了茶。
“她在等人。”他说。
人是我一路扛回来的。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西山冰封百里,老道士却偏要我去送酒。
结果酒是送了,钱没讨着,还捡回个半死不活的人来。
好在这人两鬓青青,生得十分好看。
栈外梅花年年都开的好,这几日放了晴,老秦趁早采来半箩,交与我碾了入茶。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碾的乏了,我便扔下筐子,坐下来撑着脑袋看他,“你生的这样好看,该姓白才是。”
他站在院子里将碾好的花茶层层铺开,闻言一笑,不看我也不答话,手上分毫不乱。
他是当真生的好看,我书读得少,如何如何总也说不上来,但“其人如玉”这一句他必然是当得起的,只是可惜害了一场大病,姓名故居都不记得了。
思及此,我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拨了拨竹筐里的花瓣。
打那以后,我便常叫他小白,日子久了,来来往往的人都这么叫,他也就随了去了。
“他在此处待了多久?”
“一年零七个月。”我低下头转着手里的茶杯,语气并不确定,“我收留了他,师徒相称。”
“后来呢?”
“他走了。”我喝了一口茶,努力回忆着那些过往琐事,“他要去找一个人。”
小白拜我为师,当然是被逼的。
我半生孤寡,打小就只知有一个师父,长了我许多年岁。
小白较我还要小上两岁,想来想去,我也想不出除了“师父”以外,他还能叫我什么。
不着边的话愣是叫我说的七分正经,小白想了想,似乎觉得这话无理,却又不知从何反驳,便也认了。
小白说,他要找一个人,无事的时候,他便日日搬上一把椅子,坐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江湖过客。
来的看,去的也看,连前来找我喝酒的老船夫都不放过。
那船夫姓段,逢人便说自己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段青竹,与我颇有交情。
小白朝那撑船的揖礼,他便也认真还上一礼,二人如此一见如故,常凑到一块儿喝酒,从来都不带我。
十分可恨。
淳元三十四年,湖广一带久旱不雨,南城内外不知堆了多少死人骨头。
我提着好不容易买来的一袋米回到客栈里时,小白正坐在院儿里的树下看书,看一页翻一页,眨眼便翻去了大半本。老秦抱着一堆柴火经过,笑着夸他勤谨好学,他便将书本翻过来,露出封面上端端正正的“传奇”二字。
我于是也笑:“你倒是不急。”
他合书看我,眼里有七分正经,“生死之事,到底是急不来的。”
此话我当时不懂,后来懂了,却是该死的死,该走的走。
“你居然容他白吃白喝?”
我挑了挑灯芯,再温上一壶酒,“他念过些书的,在店里尚能帮着记记账。”
“也打杂。”有人远远补了一句,我寻声望去,抬手倒下一杯温酒,“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没有,”他顿了顿,抬手拍落一身风雪,檐下灯火跳跃,大雪依稀,“还在找。”
“李少侠。”我端酒,起身。
他笑了笑,“师父。”
我向来是只喝花茶的。
拜师那天,小白按礼奉茶,我接过来尝了一口,喷了他满身。
这样苦的叶子,我受不了。
小白好笑,伸手指了指院子,说日后定要替师父种上一株茶,泡出来是甜的才好。
后来他居然就真的去种了。
茶树没种出来的时候,我常同一块儿在树下喝酒,我喝冷的,他喝热的,也有时候没得酒喝,我便蹲在院儿里酿新的,他在一旁下棋,左手比右手,落子飞快。
这大概是我对这个人所有的记忆了,说来说去,尽是琐事一堆。
屋里柴火烧的暖,我回身掩了门,将一片热闹隔绝在里头。
栈外梅花依旧开的好,只是我已好多年不花功夫去做花茶了,院儿里那一株甜茶,已足够我喝上好些年。
白雪眨眼落了满身。
“李寄雪。”我抬起头,瞧着他的头发笑得眉眼弯弯,“你寄人间雪满头。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他于是也笑,眉眼依稀如旧,敛了三分眸子,“你等到你要等的人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匆匆陌上客,风雪夜归人。
“他死了。”我道,“你要找的人,怕是八年前就找着了吧。”
他笑了笑。
“你既然回来了,却还是要走吗?”
他顿了一顿,忽然笑道,“师父勤俭持家,哪里愿意去雇两个账房。”
那棵树还没来得及种出来,小白便要走了。
来时如何来,走时便如何走。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衣服,全身上下除了手中那把剑,什么都没有,站在我身前挡了大半的光。
“你们圣贤书上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我倚在柜台上翻账簿,见他过来,便笑眯眯的抬头看他,“可该如此啊?”
他一笑,接过我手中的笔,在账本上划了两下,“自该如此。”
“甚好,甚好。”我低头去对账,再不看他,只是笑得开心极了,“李少侠果然是位君子。”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开口,“师父就不问问我,因何来此、为何骗你、又如何要离开吗?”
“本来就是我年少任性,委屈了你。”我眼睛瞧着账本,口中字字清楚,“年轻人本该多出去看看的。今日你走了,这师徒缘分也就断了,分分明明,不必过问。”
我始终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大概一如既往,笑得很好看吧。
“我去找一个人,”他放下剑,将柜台上的东西一一摆好,又泡了花茶,“若有一日我寻着了回来,就帮我热上一壶酒吧。”
我笑着点头,“这是自然了,来者皆是客。”
来者皆是客,长亭无归人。
打那以后,长亭客栈又没了账房,院子里的甜茶一截一截的长高,旁边左手和右手下棋的人换成了老板娘,新酿的酒也没人喝了。
只有每年大雪纷飞的时候,我照例会去西山顶上送一坛酒,却连只冻死的鸟雀都没再见过。
再后来一点,那老道士也不见了。
“君埋黄泉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倒上一杯酒,端起来又放下,“却不知黄泉销何骨,风雪白谁头。”
“他因何来此、为何骗你、如何又要离开?”
风雪无言。
我叫叶重娘,在西山底下开着家客栈,认识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朋友,年复一年的等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师父,一个是我徒弟。
这么些年,谁也没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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