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爸爸悄然离开,我们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中时,妈妈噎声幽怨:“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只顾自己,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当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怨言的真正含义。
直至,我们从处理爸爸后事的极度慌乱与悲痛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妈妈一下苍老了许多—脸上失去了昔日的光泽,一副痴痴无望、茫然无助的神色;腰背蜷缩得比以往矮小了许多,仿佛不堪背负浓重的悲伤与无限的凄凉—她的精神家园,已被无情摧毁,一时间草木萧瑟,星辉暗淡。
妈妈沉溺在悲伤的万丈泥潭中不能自拔,看着她总是在我们不注意时偷偷抹眼泪,我们心疼不已,心焦如灼。这时候,妈妈最需要的当然是陪伴。我们姐弟总是尽最大努力围绕在妈妈身边,让她不要在独自伤怀的执念中越陷越深。那就耐心听听妈妈内心深处那些扣击灵魂的幽怨与碎碎念吧。
无论什么话题,妈妈都能绕到爸爸身上。
反反复复唠叨:“这个老汉,想都没想到,怎么就突然走了?”
“我就伺候了两个晚上啊,怎么就不让我多伺候几天呢?”
“他就这么放心地走了,怎么就不回来看看,你们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一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堆爸爸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向我们一一展示她青春年少时曾经拥有的幸福与自豪(说真的,老爸年轻时还真够潇洒帅气,如明星般耀眼!不只是老妈,我们看了也是满怀骄傲,自叹弗如!)
一会儿,又翻出一堆又一堆崭新的衣物,或者是放了好久的点心,为老爸的仔细节俭追悔莫及,长吁短叹。
不断地追忆两人过往生活的点滴小事,历历可数,清晰可见。念叨老爸的各种“好”,那些与老爸正直、质朴和格外好干净相关的生活片段,以往,老妈大多会以略带不屑的口吻揶揄、打趣老爸不明事理、天真、毛病多,此时再反复提及,已然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变成了值得敬佩与骄傲的丰碑。念叨最多的,还是对老爸不谙世事、倔强、胆小的描绘,以及一辈子不解风情、不知疼爱怜惜她的例证,即使这些控诉与幽怨,也变得那么柔肠百结,哀婉千回,令人动容。
最令老妈欣慰与感动的是,老爸生病以后,某天,竟然主动向老妈“倾诉衷肠”:我一直觉得,跟我周围的人相比,我找的老婆是最能干,最漂亮的!妈妈当时既惊且喜,大呼“阿弥陀佛,老张头,伺候了你一辈子,今天才说出一句公道话!”也许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小“表白”,会让老妈从睡梦中乐醒几回吧!以至于最近,每每提起,老妈都满脸幸福与满足,然后,悠悠地说“他就是想让我别忘了他才故意说的。”
我们的各种宽慰都收效甚微,我们无法让老妈停止想念,无论什么理由,因为,他们是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夫妻。
爸妈那代人的婚姻,我不知道是不是以爱情为纽带,也不知道有多少是情投意合,琴瑟和鸣。我一直以为我的爸妈能够在一起,完全是为了生活,为了完成一生的使命。他们一路走来,深深浅浅,高高低低,并不曾给我留下多少鸳鸯恩爱的印象,当然,也不曾见过硝烟弥漫,旷日冷战确是偶尔会见到。妈妈聪慧开通,爸爸愚钝木讷;妈妈开朗热情,爸爸寡言好静;妈妈凭籍自己的智慧与干练,为全家掌舵,一路劈波斩浪;爸爸只负责挣一份饿不着的工资,家中大小事一概不问,偶尔还会扯扯后腿。如此多的不和谐,却也神奇般撑起一弯小船,稳稳驶向美好的彼岸,小船上载着没心没肺自由盛放的我们姐弟仨。每每听到妈妈向我们抱怨、告状,历数爸爸如何如何气人,就觉得妈妈生活中很是委屈不爽。近几年,就连到我们家,坐趟公交,俩个晃晃悠悠的老人,都不肯相扶相伴,非要先后到达,原因是急性子的老妈嫌老爸动作慢,等不急就先动身了。我只能苦笑。
就是这样一对看似互不体恤与怜爱的老人,却无法面对另一个的突然离去,面对“生死两茫茫”,也只有“不思量,自难忘。”
原来,所谓夫妻情分,并没有是非,也无关情爱,就这么毫无道理地各自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完全不可分割,所谓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也许,这一切,都凭籍一份不可言说的缘分。夫妻像极了缠绕在一起的两根藤条,扎根在共同的土壤,汲取着相同的营养,朝着同一个方向,沿着各自的轨迹,交叠缠绕,纠结不清。经历过无数的雾霭流云,细数过梦想中的春华秋实,最后,他们的姿态与灵魂,幻化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生共同的修炼,终究让两个原本不相干的生命,以彼此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为经纬,编织成一根牢不可断的麻绳,那些纷乱无序的绳股,剪不断理还乱;亦或,凝练成一只打着死扣的蝴蝶结,再也无法解开。
所谓夫妻一场,就是一场共同的修行,一段相携的旅途,就是生命的共享。
还好,妈妈还有我们,如果说,过去,爸爸是妈妈的另一半,现在,我们就是妈妈的整个世界;还好,我们还有春天,融融的春风吹过,枝头百花含笑,岸边柳绿如烟,心中的阴霾也会悄悄淡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20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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