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完樊妮,我告诉她我要回公司一趟,已经三天没回公司了,晚上再回来陪她。她嘴里答应着,手却抓着不放。我的手臂缓缓从她手掌滑出,手掌相互叠在一起摩挲着,最后才在指尖上分开。在她依依不舍的目送中,我匆匆离开医院,回到了公司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进园区的时候,我还看了一眼“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那排字。在白天充足的光照下,那排字颜色斑驳,藏污纳垢,一副晦暗失色的样子,远不如晚上在射灯照耀下生出的光芒那样激动人心。
回来时,我在超市里买了一瓶香槟,想着补上两天前缺失的喜悦,并以此鼓舞士气,再接再厉。公司在二楼,是以前老旧工业厂房改建、重新装修得焕然一新的创业工场。我租了一半,约200平米,我们自己又把这200平米隔成两半:一半是制鞋作坊,包括仓库,还有杨卫兵的办公室;另一半是我和胡金、冯畅办公的地方,边上有个兼拍摄棚的小会议室。
我推门而进,直奔会议室,招呼他们,叫着,兄弟姐妹们,喝香槟啦!并叫冯畅去叫杨卫兵和工坊里的两男一女三个工人。众人欢声雀跃,陆陆续续进来,围着我。我把香槟打开,打开之前还使劲摇了摇、晃了晃,期盼着瓶塞“嘭”地冲天而起、泡沫四下飞洒的场景。可是,半天也不见动静,最后还是老杨找来了一把做鞋的攀帮钳把软木塞夹出来,少得可怜的泡沫像小孩子的鼻涕一样跟着软木塞漏了一点点。狗日的杨卫兵还夸张地说,老大,你不会买了一瓶假的香槟吧?我说,我也没喝过,问问冯畅,她见多识广。冯畅正跟那个女工把一长串的纸杯一个个摆开,听到我们对话,就凑了过来,倒了一小杯,喝了一口,说,是这味,没错。我接着说,好,鉴定过了是香槟,满上满上,兄弟们都开开洋荤!一会儿,场面失控,香槟酒乱洒……喝倒是没喝多少,净往身上泼了。香槟的泡沫很少,我们的快乐却很多。一千个漫长日夜,尽在这瓶没有什么泡沫的香槟里。半晌,冯畅说,老大,说两句。胡金、杨卫兵也识趣地起哄,来劲地叫着,静一静!请老大发表感言。
我手掌虚摁了一下,大家静了下来。众人都神情肃穆,两眼放光,满怀期待地等着我的感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袋里闪过三年来的画面:初见猎鞋网的震惊,两次受骗的崩溃,遇到胡金的感动,杨卫兵进来的鼓励,冯畅加盟的助燃……禁不住泪湿眼眶,满肚子的话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我说,感个球啊,接着干,干他娘的就完了!大家那刻就像鼓囊囊的皮球给戳破泄了气似的,而片刻后又哄堂大笑。也算得到了戏剧效果。然后,工人离去,接着干活。我留下老杨、胡金、冯畅,跟他们一一拥抱,几个人眼里都噙着泪花……老杨在拥抱冯畅时,胡金说,老杨,轻点,别把冯畅花瓶一样精致的身材捏碎了。冯畅捶了胡金一拳。大家都乐得不行。
就在大家散去时,我叫住了杨卫兵,我从背包里拿出樊妮那只掉了跟的湛蓝色蛇皮高跟鞋,脑里映着樊妮躺在病床那可怜无助的身形,我压制不住怒气,说,你自己看看。然后把鞋子丢在他面前。杨卫兵听出我口气的不善,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鞋子,看了看,说,鞋跟爆了。然后低着头,没敢看我,但他知道我的意思,他说,目前,这种情况避免不了。我的怒火瞬间给他点燃了,大吼,你说避免不了?你还想制造悲剧?他陡地抬头看我。我感觉到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怒气和委屈。不过,刹那间又不见了。他说,老大,鞋跟爆是因为鞋跟的品质不过关,品质不过关是因为用料差;我们现在每个鞋跟给鞋跟厂的订单顶多就几百双,少的几十双也有,千元不到的订单,鞋跟厂愿意做,我们就偷着乐了;让他们做好品质,痴人说梦啊;他们只能用一些尾料或者洗模具的料给我们做。我心里一阵无奈,杨卫兵说得对,这种供应链上的弱势目前确实无解。我忽然觉得胸口很疼,那种四面压迫又无端撕扯的痛感骤然袭来。我摁着胸口,结巴地说,那、那还有什么办法吗?杨卫兵看着我脸色难看,连忙扶着我坐下,说,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我再盯紧点,二是我们自己开个鞋跟厂。半晌,这种绞痛消退,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你盯紧点,不要再出这样的问题了。然后挥挥手让他走。临了还说,把这只鞋放你桌子上,天天看着。
在医院的两个晚上,觉睡得支离破碎的。我原来的宿舍年后就已经退租,仅有的几件衣物也放到樊妮家了;单身男人在这个城市挺寒碜的,就几件换洗的衣服,孑然一身。我把会议室的几张椅子拼在一起,躺了下来,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想着要去医院陪床,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从身上滑下了一件外套。我开灯一看,原来是冯畅那件条纹夹克。估计是我睡着的时候,冯畅帮我盖上的。我走到外间的办公室,灯亮着,冯畅还在电脑前忙碌。看看时间,晚上八点多了。我把外套还给她,问,你怎么还没回去?她说,还有点事情忙。我问她吃饭了吗?她说没有。我说,走吧,请你吃饭。
我们来到园区一个叫“紫金八刀汤”的小食店。睡眠不好,胃口没开,吃不了米饭。于是就蒸了一盘米粉,配着大碗枸杞叶猪杂汤。米粉的咸香,枸杞叶的苦涩,猪杂的爽滑,汤里胡椒粉的热辣,竟在不知不觉中把味蕾都唤醒了,让我胃口大开。吃完一盘米粉一大碗汤仍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席间,冯畅问了樊妮的情况。我皱皱眉说够呛。走时,冯畅又对我说,老大,注意休息,保重身体,你不仅仅是老板娘的,还是我们的。我说,我知道,谢谢你。
回到医院,依旧听到隔壁床病人的哀泣和王姐的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腔调,王姐似乎很享受她说出的每句话都能让人破防的感觉。跟上午一样,我进去,她们就闭了嘴,似乎我是监考的老师,她们是想作弊的学生。我看着病床上的樊妮,她看着我,眼神彷徨焦虑。我问她吃了饭没。她反倒问我是不是跟冯畅一起。我说,是,一帮同事。然后跟王姐说,你可以去休息一会。她出门时,我让她带些水果去吃。
我想削苹果给樊妮吃,却发现没有水果刀。于是,来到楼下小卖部买刀。晚上的医院,人少了许多,进出的多是病人家属、陪护和三线小医生、值班护士,行走间也少了日间的凝重,显得有些闲散。小卖部老板似乎在打瞌睡,见我进来脑袋动了一下又瞌回去。我拿起一支黑色塑料柄的小刀问价。小店老板睁开朦胧的眼睛,瞥了一眼,说要八块钱。我说这么贵,拼多多上顶多就三元,包邮价。我边说边用手指感觉小刀的锋利度。刀口横划过指肚传递出均匀的细砂感。刀子很锋利。老板满口怨气地说,你知道我这里的租金是多贵吗?我也是为医院打工,混个糊口而已。我正想细问。一分神,刀口竖走,在指肚上带出一道细槽。渗出的血很快就把细槽填成黑色,在槽口上汇聚成珠,摇摇欲坠。我说,你这刀子倒是挺利的,这回没价讲,赖上了,还得加块止血贴。老板没好气,说,你可以在拼多多上买啊,我这不强买强卖。我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到这份上还刮躁,早说我就不进来,去外边了。
樊妮见我的手指上缠着止血贴,就问我怎么回事。我说给刀子划了一下,没事。又说,刀口很锋利,用的时候千万要小心。看着她有所思的样子,我麻利地把刀子和苹果洗干净,开始削皮,然后把苹果肉一小片一小片挑到她嘴里,并用纸巾拭去她溅在嘴角的口水和果汁。她吃了几片就不吃了,叫我吃。我把剩下的大半个苹果大块朵颐,一会就灭了。我看到她说话间牙缝上粘着的苹果碴子,就去找牙签,没找到。我说,你张嘴,我把苹果碴子吮出来。她笑靥如花,说,你讨厌,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说,什么地方?难道还禁止剔牙?樊妮笑意更加盎然,边笑边用舌尖蹭,蹭掉苹果碴子。可过没多久,她又在纠缠上午的老问题:会不会瘫痪?会不会残废?我说不会,说现在的医生待遇那么高,设备那么先进,医院那么完备,这些可都不是白给的,是在解决病患问题的正义上才能存在,不然,凭什么拥有。我让她放心,好好治疗,好好康复。她还是心神不定,说,万一呢?我说没有万一,一定会好起来的。她说就要万一。我们喜欢小吵闹,小吵闹时我们都很享受,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情趣吧。我说这事不能要万一。后来,她拗不过我,说,比如万一呢?我说,那我就陪着你,问她还记不记得那次爬石芽岭时我说的话。她说忘记了。我提醒她,就是喝她带去的泡腾水的时候。她一下子记起来了,高兴地说,我记得了,我记得你那时说,无论你什么病都不怕。我说是的,我说话算话。
后来,她才甜甜地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嘴角漾着小酒窝,手指还勾着我的手指。可见她这天过得是多么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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