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疯狂的跑。夏季干燥的暖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行人零星的街道在他脚下梆梆作响,火红的夕阳在他身后投出晃动的影子,震耳的钟声在他脑中叫嚣着上蹿下跳。他知道自己不清醒了,可他只是拼了命的跑。因为缺氧,他急促的张口呼吸,又因为呼吸的干扰,他忘记了奔跑的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似乎他生来就要不停奔跑,似乎他能通过奔跑将沉重的“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
贝克街早已过了,云山咖啡厅不出意外的挂了闭店门牌,街角花店的鲜花被悉数收起来了,熟悉的公寓冷漠的就像陌生人,中心公园的草地如绿色的海洋般望不到边。想来生命不息时,前方的路就没有终点。
帕特终于跑的精疲力竭了,当支撑不住停下脚步时,他的整张脸像刚出生的婴儿般红透了。他连多走一步路的力气都没有,心跳的飞快,身体控制不住的向长椅上倒去。
这个城市并没有它所属的国家引以为傲的“黄金海岸”,它纯粹由一条贯穿东西的河流养育成今天的模样。它曾经被工业革命冲昏了头脑,妄想榨干它亲爱母亲的全部血泪,幸好它在污染河流母亲纯洁的心灵时及时悔悟了。母亲没有责怪它,河流依旧在无数个日夜交替中静静流过城市中心,无声的见证着一代又一代生命轮回。在这个城市,你或许见不到太阳从海平面升起降落的壮观景象,但母亲河迎接红日、送出银月的场景一定会是难以忘记的。
帕特此时就坐在椅子上望着平静的河流吞下夕阳,他呼吸平稳,雕像般一动不动。
“年轻人,何故静坐于此?”
一个略为低沉的声音从帕特身后传来,不用想,是维克托。
帕特连眼睛都没动一下。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维克托拍了拍帕特的肩膀,他长呼一口气背靠长椅坐下,双臂沿着椅背舒展开来。
“碰巧。”
“黛西给你说什么了?”
维克托将目光转向流淌的河水,伸手挠了挠眉毛。
“她说你有些发疯了,叫我无论如何找到你。”
“所以你就听话的找来了?”
“我当然也担心你。”
“为什么呢?”,帕特扭过头看向维克托“你与黛西已经离婚了,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维克托凝望着帕特的双眼。
“我和你一起度过了八年时光,帕特,不可能什么都没有的。”
帕特敷衍的笑了笑,随机转过头去。
“你不说实话,黛西也是这样,我从前只觉得谎言世界挺美好的,现在想想真是讽刺啊。”
维克托皱了皱眉。
“孩子,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你不该怀疑我对你的爱。”
帕特像是被刺到痛处般骂了一句脏话,语气激动起来。
“爱?你他妈的谁都不是,你敢说你对我有爱?”
维克托厉声斥道:“帕特!”
“是你当初口口声声说要做我的父亲,是你强硬的闯入我不需要父爱的世界,我本来和黛西相依为命就好了,你非要给我希望。结果呢,我错信了你!谁也拦不住你离开我们的家,你都不曾向躲在柜子里的我解释一句话,你凭什么?你没有生我,你也不养我,你凭什么说你爱我?”,帕特说到伤心处,双眼发红。
维克托听罢突然用力将帕特抱入怀中,他的手在帕特脑后的头发上一遍遍抚摸,嘴里发出“什什”的声音,这是从前帕特哭泣时维克托安慰他的方式。
帕特没有挣扎,他累了,重新落入想念多年的怀抱后,帕特只想好好的沉浸其中。
“孩子,我当初的离开包含了太多,有些我说不清楚,有些我说不出口。我想你年少,解释再多,听来都是无力的。没有解开你的心结便离开,这是我的过错。我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开口,看来今天就是了,没想到它来的这么突然”,维克托顿了顿“说实话,我既害怕又心怀希望,我等了很久了,可我始终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了。现在时机来了,我不想错过它,今天我会向你道歉并好好解释一番,我会毫无保留的将埋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你。”
帕特没有抬头,他声音轻轻的。
“我早就不需要道歉了,即使你不说,有些东西我是看在眼里的。”
维克托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谢谢你,帕特,你给了我最好的答复,只是如此一来,我更要给你讲那个故事了。它是一个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它影响了我的一生,包括我和黛西的婚姻。你听完它后或许会理解我的选择。”
帕特笑了一下,他坐起身来,像少年时那样看向维克托。
维克托摸了摸帕特的头,他将目光转向夜色下流淌的河水,长长吸了一口气。
“知道我为什么要娶黛西吗?很多人,包括黛西自己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无外乎‘爱情’二字。我承认我没有说实话,但我并没有撒谎,我只是隐瞒了一部分东西,这是非常狡猾的心理,可当时的我恰恰需要自欺欺人来安慰自己。现在我们放开了说,帕特,你作为三口之家的一角,亲身参与到我和黛西的婚姻生活中,你觉得我和黛西的婚姻存在什么样的问题呢?”
“你们都不完全爱着对方,她贪图你带来的安稳生活,你在她身上获得不为人知的好处。虽说婚姻不是建立在至高的爱情之上,但对你们来说,那缺失的一部分是责任和忍耐弥补不了的。”
“的确,黛西不适应被束缚在婚姻中,时间一长,她自己就挣扎着要逃脱了,她的动作太大便招来误解,别人都责怪她亲手破坏了和谐的家庭,其实只有我们知道:我才是真正要离开的那个人。”
帕特沉默着,他垂眼看着长椅的纹路。
维克托语速略放缓了些。
“她在临街的店里买帽子,我住在二楼的表弟家;她戴着一顶精致的白色无边帽对着镜子自我欣赏,我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失神的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她脱下帽子,抚了抚头顶散乱的头发,推门准备离开;我慌张下楼,捂住胸口砰砰乱跳的地方,急切寻找她的身形;她刚好看见了狼狈的我,我直接望向了她的眼;她笑了,我也笑了。她笑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笑什么呢?我告诉自己:我似乎找到‘她’了。”
“谁?”
“‘她’是我在前往奥兰多旅行途中遇见的女人。我那时和你一般大,热爱着世界上每一个新奇的事物。乘船时我喜欢呆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吹海风,看着无穷无尽的波浪起伏闪光,就像掉落大海的繁星般美丽耀眼,我觉得人生再不能欣赏如此美妙的风景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我心爱的海浪会送来多么危险的礼物,所以我花了一下午捏造了一首小诗来歌颂海浪,当我把它念给一个船员听时,我多么沾沾自喜啊。我的小诗唤醒了船员对大海的热爱,他十分慷慨的向认识的人介绍它,大家听了觉得不错,那个女人也是如此。黄昏时她披着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迎着海风来找我,风势渐猛,瘦弱的她不得以扶着栏杆艰难的走到我面前,她大声喊道‘我喜欢你的小诗’,我脱帽表示感谢。她对我笑了一下,身后的长发随风飘散,我注视着她一步步离开,那就是出事前我唯一一次与她的交集。”
帕特听出了维克多话语的异样,他抬起头来看着维克多,对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我没想到,我做梦都没想到,漂亮的东西往往招致祸患。夜很深了,大多数人都洗漱好准备睡觉了,谁知迷人的海浪乘着猛烈的风势闹起脾气来,它们歇斯底里的上下起伏,整艘船随着波浪开始危险的晃动起来。船上的人都心惊胆颤,大家本能的寻找令人心安的依靠,我孤身一人,只能紧张的感受着愈加危险的晃动。因为无法相互安慰,我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到船员身上了,我期待他们丰富的经验和老到的本事能化险为夷,可我发现船员们的行动越发慌乱了。浪潮像炮弹一样重重击打着船体,一声又一声巨响中,我听见一个船员绝望的尖叫,‘船要沉了!’。孩子,你无法想象的,灭顶的灾难面前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绝望的看着死亡一步步逼近。”
帕特被维克多的情绪感染了,他紧张的手握成拳,忍不住开口想问些什么,可他只是张了张嘴又将问题咽了回去。维克多已经完全陷入回忆了,此时不应该打断一个悲伤的人。
“救生艇很快就塞满了,疯狂求生的人再怎么往艇上挤也只能落入水中。夜晚的海水真的非常冷,我拼命把救生衣往身上挤,可刺骨的水无处不在,它们吞了一艘船后仍不满意,一股一股的从我的头顶压过,我必须憋足了气从海浪的压制下浮起来,全身沉入海水时我想到了死亡,可我还那么年轻,我还有许多事没做,我连一个家庭都没有,无数个欲望涌入,我被激发了求生的力量,我要活!
我趁着身体尚有余温,死命的蹬腿跟着小艇,有不少人跟我一样做,他们大概都觉得再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可海水真的太冷了,我只觉得为了活命而游动的双腿不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我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我又累又困,我绝望至极,我真想就那么死了算了。
一个女人突然轻声说了句‘那边是不是有个小岛?’,大家都向女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天!真是一个小岛!像梦一般,像天神的赐福般。我喜极而泣,泪眼模糊中我看见那女人身上裹着条大大的围巾,围巾是红色的,像一股温热的血液刺激着我的心脏恢复跳动。”
讲到这里,维克多停下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伸手握住帕特的手,帕特用力的回握着,他们两人都从对方身上获得了力量。
“我们一群人流落到不为人知的小岛上,虽然生还的希望大了,但生存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当众人精疲力竭的昏睡一晚后,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孤寂的小岛,该如何生存下去是个紧迫又严峻的考验。根据船员手里的时刻表,奥兰多码头要在第二日中午才能发现沉船事故,假使他们第一时间前来救援,我们要等到第四日,而途经此航线的其他船班如果没有事先收到消息,几乎不可能偏离航线驶向这未知的小岛。
为了最大限度的维持生计,由经验丰富的船员提议,我们一致通过了一套方案。身体没有在灾难中受到病痛侵袭的人仅占少数,这些人白天在岛上寻找物资,晚上轮班守夜和休息;有轻微病症的人则由船员带领划着皮艇去航线附近碰运气,晚上休息;那些病的很厉害的人则一直守在营地看守仅存的物资,午间和晚间要准备食物。我当时头脑有些发昏,故而被安排去皮艇划船,虽然有一个船员引着我们,但那一日收获不多,夜色暗下时我们就往回走,等到了小岛,我发现气氛有些变了。
女人站在人群中愤怒至极的叫喊:‘这箱子我没有动过。’
‘你想活不能断了大家的生路啊,太卑鄙了!’
几个人嘴里骂骂咧咧的开始上去推她,她倒退着躲避,最终还是轻易地被推倒在地。海浪趁机涌入她怀中,被沾湿裤腿的几人愤怒的走回人群中。
当天晚上女人就被群体排斥了,她被粗鲁的赶到林子深处自生自灭,关系开始紧张的大家则围在火堆旁努力的入睡,守夜的几个人在划好的领地边界巡逻。我当时面对着林子睡觉,头靠在折叠的救生衣上,耳边不时传来轻小的交谈声。火光将我的后背靠的十分暖和,这样良好的条件下我应该尽快休息才是,可我的头脑异常清醒,我知道这一夜我注定睡不着了。我的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她对我笑,她给我希望,她愤怒,她无助,她裹着红色围巾颤巍巍的离开。我隐隐觉得大家冤枉了她,可我证明不了什么。没有证据,大家是不会原谅她的。
守夜的人换班时我感觉到自己的情况不大好,我的头开始发烫,我身体的不适感越发强烈。我有点害怕明日被安排去看守营地,一双眼盲目的望着前方,或许正由于我的不安与敏感,在林子被火光投下的阴影中我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东西。
那是一个活物,它聪明的将整个身体藏在树木后,唯有一缕毛发不小心露了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是搜岛的人口中的野兽?我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了。我不想打草惊蛇,于是一面寻找守夜人的身影,一面飞快的思索应对办法。没等我做出手势招来守夜人,那活物迅速的向前移动了一下,非常快,在夜色掩映下只是一个飘忽的影子,可我还是看见那一抹刺眼的红了。呼!我长舒了口气,看着守夜人打着哈欠从那颗树前缓缓走过,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闭上了眼。
天亮时我的头烫的厉害,整个人走路时轻飘飘的,这样就无论如何上不了小艇了。我和同样情况的几个人被喂了些热水,然后各自安排了不重的事情去做。我身上穿了两件救生衣,坐在沙地上用一把小刀制作带有锋利尖头的木棍,一上午我做了四个。搜岛的人中午回来了一趟,大家简单的吃了些果子和鱼肉,下午他们人手拿着一个木棍又进入了深林。休息的时候,我强撑着精神把焚烧后的木头聚在一起,透过烧焦的黑色表面,你仍能发现星星之火在里面闪耀。我把它们全都扔在林子里的一棵大树后面,心里终于高兴了一点。
晚上划着小艇的人们满载而归,他们下水捞了沉船里飘上来的东西,有酒,有罐头,有泡的失去味道的腌鱼,这简直太棒了。大家的脸上有了笑容,聚在火堆吃东西时也有人开始讲故事了,气氛很好。我要了一个空酒瓶装了些热水,我把它抱在怀里珍惜的小口小口喝,感受着温热的水从喉咙开始在我身体内部四散开来传递热量,面前火红的光芒将海风带来的寒意都驱散了,我觉得自己充满了生的希望。
睡觉时我依旧面向林子,我猜大树后的人会瑟瑟发抖的将身体蜷缩成婴儿的模样,但那几块少了的焚木应该会使孤独的夜晚不那么难熬。或许是又病又累的缘故,我很快睡着了,虽然睡得很不安稳,但我成功入睡了。”
维克多咽了几口唾沫,他低下头去,声音小了些。
“当时我正在做一个梦,很奇怪,突然间出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将我往现实拉,我没怎么反抗就睁开了眼。就在睁眼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凄厉的叫声,声音非常小,夹杂在海风中,给人不真实之感。我恍惚中以为自己听到了神话里海妖的叫声,可我的确睁着眼处在现实中。我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在安静的睡觉,远处的海浪一波一波泛起雪白的浪花,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等等!
守夜的三个人呢?
我坐起身在人群中寻找,没有他们的身影。
又一个短促的惨叫从礁石处传来,这次我听的十分清楚了,我身上的汗毛霎时全都立起来了。几乎是本能的,我握紧了白天用来制作尖头木棍的小刀,蹭的从地上爬起来。我飞快的朝声音来源的方向跑,靠近礁石群后我便极度小心的放慢脚步。我躲在一块巨大的湿漉漉的大石后,心跳的飞快。几乎是刹那间,我探头看了一眼那边的情形。”
维克多忍不住落下泪来,他伸手捂住脸,声音颤抖。
“我看见一个女人一丝不挂的被摁在沙地上蹂躏,她的手脚都被绑住了,嘴里塞着块破布发不出声音。我知道她在哭喊,我知道她一定无比痛苦,我甚至还通过绑她手脚的红色围巾知道了她的身份。我应该拿着手中的刀上前去了解那几个禽兽的性命,可我......”
帕特心情复杂的看着维克多,他没有说话,低下头去看着地面。
“那女人被发现自杀于林中。发现她的人说,一条狗样的东西正在吃她的左半身,系着红色围巾的脖子几乎快断了,场景可怕至极。愤怒的几人合力用木棍将那东西弄死了,他们寻了个阳光直射的地方将可怜的她埋了。
当天晚上救援的船来了,上船后每个人都热泪盈眶,大家都在欣喜的说笑。我则失魂落魄般独自缩在角落里,一有人靠近我就浑身发抖,人们以为我病情加重了,只有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安宁,我会因为懦弱而活在良心的谴责下,我会得到惩罚。”
帕特沉重的叹了口气,他无力的拍了拍维克多。
“你改变不了什么的。”
维克多摇了摇头。
“她虽不是因我而死,可我没有迈出的那一步便是罪。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即使上了岸后平凡的生活了三年,即使我娶了像极了她的黛西为妻,即使我尽力对家庭付出爱,我仍会一辈子被束于牢笼。”
“黛西知道吗?”
“不,我不敢对她开口。她只知道我每年固定的周会消失,她怀疑我有外遇,我沉默了,于是她发怒的叫喊着要离婚。”
“你去看‘她’了?”
维克多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不敢见她,我只是乘船在小岛附近呆着,呆一天一夜。离开时我会请求船员去她坟前放一朵花,花来自奥兰多,我想她会喜欢的。”
两人共同沉默了许久。
夜色浓重,天空只有几颗星星,一轮皎洁弯月高挂。
大地沉睡,草木间聚起微小露水,仅有一阵夜风吹过。
河流静默,河水不回头的缓缓流向远方,不过听了又一个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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