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书吧里,看到过许多书友写季羡林先生《牛棚杂忆》的书评,每看一次都觉得十分痛心,我知道文革时的荒诞与残忍,但并不十分清楚其细节。这个月读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和范潮湖的《书海泛舟记》,其中都有很大一部分讲到文化大革命期间的状态,让我对这一部分历史更加感兴趣了。特意找来《牛棚杂忆》看。
在阅读的过程中,心里一直觉得十分难过,人若使起坏来,真的没有底线,人类的智慧若是用在折磨别人这件事情上,可以超乎我们的想象。
爷爷家是地主,被打倒以后,生活极其艰难。文革期间,又被打为“右派”,在监狱里染上重疾,后来不治身亡。
父亲作为“右派”子弟,更是举步维艰,从不敢昂首挺胸,都是低头做人,小心做事。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父亲9岁,19岁结束,从少年到成年,遭遇的歧视与污辱,不计其数。这些故事,我们有所耳闻。
父亲是个宅心仁厚的老好人,但偶尔提及一些旧人时,他却会恨恨地骂上两句,我们不解,他便把“斗争”过程,“地主糕子”之类的污言秽语讲给我们听。那时我们像听故事一样,只知道父亲小的时候很可怜,知道他骂的那些人很坏,对“戴高帽”,“挂吊牌”下跪这些事情,觉得不可思议。
看了季先生的描述,才明白,父亲的遭遇,只沧海一粟,九牛一毛。虽然父亲没有土地,被人看不起,失去升学机会,时常承受白眼唾骂......但相比之下,他仍是幸运的,至少身体还是健全的,没有经受太多的拳打脚踢,与太多的变态折磨。
书中有一段写到,季先生在太平庄“牢改”期间,因为心理的负担,身体的疲劳,再加上批斗时的伤痕,身体垮了。睾丸莫名肿痛,像个小皮球,无法劳动,甚至无法出去吃饭。“押解人员大发慈悲”,安排他不用下田插秧,在院子里捡砖头石块。他只能裂开双腿,在地上爬着工作。
两天后,情况恶化,恩准他去附近的部队找军医看病。蜗牛一般爬了两个小时,好不容易见到医生,一听到“报告!我是黑帮!”,医生如翻书般翻脸,忙不迭地挥手道:“走吧,走吧!”
就这样,医生连看都没看一眼,又原样爬两个小时回去。万幸,后来自然痊愈了。
自杀的,打死的,打伤的事例非常之多,还有各种各样的折磨方式,看得心底在流血。
所以,想起父亲每每提及他小时候的人与事,总会恨的咬牙切齿,此时觉得更加同情与理解了。
文革最可怕之处在于,经过层出不穷,花样繁新残忍“批斗”之后,人的意志逐渐被催毁,丧失了自我的世界观,价值观。
季先生说:“如果还有感觉的话,我的自我感觉是:非人非鬼,亦人亦鬼。别人看自己是这样,自己看自己也是这样。不伦不类地而又亦伦亦类地套用一个现成的哲学名词:自己已经“异化”了。”
在大环境的渲染下,在高压策略的打压下,所有的人都已无法再做出正常判断,事物本身的是非黑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属哪一类。不但“造反者”这样认为,连被打倒的一方也从心底认可。与自己同级的人有罪,那自己便也是有罪的,所以,“大字报”“抄家”“批斗”“牢改”,他们都接受。在饥饿,疲劳,酷刑的折磨下,终究都“异化”成为驱壳,成为行尸走肉。
《一九八四》中,温斯顿与裘利亚在工作中产生感情,因而成为思想犯,经过“友爱部”的改造后,都成为标准的“思想纯洁者”。后来,两人再遇见,表情漠然,眼神空洞,往日的爱恋与激情仿佛从未存在过,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对于彼此,都只是如同所有人一样,一个正常的物体而已,而整条街,整个社会,都是如此,没有人存在,都是相互防范,标准的“思想纯洁者”。
“文革”期间,牛棚里的罪犯,已接近这样的状态,无理由的原罪感,让他们甘心低头认罪。
作为另一方的革命小将,他们惨无人道的行为,自然惹人憎恨。季先生称之为“非人”,因为用“畜生”两个字,都糟蹋了这个词。从行为上看,他们确实更胜于熊虎猛兽,从心理上看,已无法找到合理解释,只能理解为变态的兽性。
但是,其中还是有一些好人的,有些人可能给予一个同情的眼神,有的人可能施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忙,有的人可能只是没有拳脚相加,没有恶语相向,这些在艰难的岁月里,都如暖阳一般,让所谓的“牛鬼蛇神”,感受到自己还在人间。这些人是善良的人,他们不愿自己变得那般残暴,但是,心底对“黑帮”,对“牛鬼蛇神”的性质,却不敢说他们不认可。整个社会已经倾斜,又有谁还能保持公平正直呢?我想,多数人都并非本性就坏,只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已经看不清事实。
但是,遮天蔽日的黑暗终会过去,拨开乌云见天日,在拨乱反正以后,那些原本善良的工人,因为一时迷了心窍,或迫与阶级压力,做了坏事,后来,他们的良心还会安然无恙吗?
如果是我, 我一定也会随大流去“斗地主”,我胆小势微,可能不敢动手打人,但是喊几句口号,贴个大字报,或作个看客都是极有可能的。那些领导,那些学者,那些像我爷爷一样的教书先生,那些像我爸爸一样的未成年孩子,他们并非罪人啊!事后,当我记起他们的慈眉善目,看到他们温和谦恭,再想起曾经的口号,曾经的助威,对比他们所遭受的非人对待,自己的心里怎可能没有惭愧自责?每每想起,怕是无法心安理得。也许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十年浩劫,无论对于被打倒的“鬼”,还是对于“执政”的夺权派,给国家,社会,给当时的每一个人,带来的创伤,可能永远都无法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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