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我们已派出部队前去救援……”
他被电视吵醒了。他猛地站起,惊恐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个医院昏暗、狭长的走廊,血混合着白纸铺了一地。睡了多久?他揉了揉眼,脑子一片混乱,什么也记不起。只记得这里好像是有很多人在等待的。
电视上的总理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继续读着演讲稿,“请大家不要害怕,配合我们部队的工作,以最小的代价度过这场灾难!”
他打了一个哈欠,无聊地盯着电视屏幕。一排排的带着防毒面具的士兵,一辆辆全副武装的装甲车……但唯独与医疗相关的部队一个都没见到。
“大概他们快到了吧。”他想着。
“砰!”
电视屏幕变成了雪花屏。他被吓了一跳,在走廊里坐立不安。在这样一片死寂,他在等待什么?他的心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念头占据着,难道说……
他面前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袭染了血渍的白褂刺入他的眼帘。在这无尽的血红之上,却有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头发凌乱着,两块厚玻璃下埋葬着一双遍布血丝和绝望的眼睛。
“你怎么还在着?”医生面无表情说着。
“我……我是来取我的化验报告的。”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什么等待。
医生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带血的纸,翻动着,然后挑出了最干净的一张。
“你没有感染。”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感。
“太好了!谢谢医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医生准备转身离去,但他却意识到自己还需要点什么。
“那个,医生?您这里有没有口罩,就是能防病毒的那种。”他极恳切地问。
医生一愣,“两周前就没了。我这里有最后一个,本来是打算就给自己的,不过……我可能不再需要它了。”医生打开了一个带锁的抽屉,拿出了一只干净的口罩和一把手枪。
“谢谢。”他接过口罩,准备把自己脸罩地严严实实。医生一把拉住了他。
“你这样会死的很惨的。病毒能杀死一个人,而恐惧能杀死一群人。”
医生的脸慢慢靠近他——靠地越近,他越感觉这是位一位受尽折磨的垂死者。医生用手一点点,一点点地把他手里口罩夺去,看着他露出惊恐无比的神情,再慢悠悠地把口罩叠好,塞到他的上衣口袋里。干裂的嘴角上扬,血红的牙齿微露——一个诡异绝望的微笑就这样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你可以走了。祝你好运。”
他走出了那个他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的走廊,他反而更害怕了。他怕自己会染病,他怕自己会惨死于某个无名街头——他还年轻,他不想死。
医院里静地出奇。他小心翼翼地走在斑斑血迹上,到处都是散落的化验报告和各种各样的注射器。
一个敞开门的病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确信里面是一片惨相,但恐惧之下对未知的好奇仍支配着他一步一步向里面望去——他想知道他昏睡时这个世界到底经历了什么。
床单上一滩犹如玫瑰般妩媚的鲜血绽开来,殷红润色了此刻的苍白。而他的作者则得意地半躺在那个孤单病床上,干裂的嘴角上扬,血红的牙齿微露——又一个诡异绝望的受害者。
他大叫了一声,他的心仿佛触了电一般疯狂跳动着。他感觉胃在强烈地翻腾着,下意识用手捂住嘴,以最快速度跑出了医院。他一秒也不想在这个炼狱里多待,一秒也不想——这是第一次他感到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惧。
“快了,部队就要来了。一切马上就结束了。”他用那张空头支票安慰着自己狂跳的心脏。
“砰!”
医院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枪响,他打了一个寒战,如同惊弓之鸟般瞪大了眼睛。他大概知道医生的结局了。
街上依旧被浓雾笼罩着。透过一层层迷雾,他能看清的又是一群群迷雾般的人。被感染的人从不会袭击路人,他们或依着墙,或半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干裂的嘴脸上扬,血红的牙齿微露——给予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以诡异和绝望支配的恐惧。和他一样未被感染的人大都漫无目的地走动着,或成群,或孤身。他和他们一样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什么呢?他说不清,他们也说不清。大概是所谓的“救援部队”或是其他什么吧。但所有人都同意的一点是——无论等待的结果如何,但等待的必要性是确定的。
他也漫无方向地走着,此刻应该去哪呢?他早已忘记回家的路,忘记他在医院那个铺满血和白纸的狭长走廊昏睡前的一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在此刻他也不需要名字。可他又在等待些什么呢?
这让他心神不定。他决定不去想了。此刻活下来才是至关重要的。他又想起了口袋里的口罩。是的,他还有唯一的筹码去与死神博弈。可是,是现在吗?他朝四面打量了一下,发现远处有两个人正扭打着。
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而被按在地上的那个人戴着口罩。刀闪着白光,猛地向下刺去。鲜血汩汩涌出,如玫瑰般妩媚的绽放开来,殷红润色了此刻的苍白。那人脸上的口罩被一把剥去,随即戴在了另一张脸上,口罩下的脸扬长而去。
那人痛苦地呼吸着,他注视着那人,那人也在注视着他。突然,地上那一张惨白的脸狰狞起来,干裂的嘴角上扬,血红的牙齿微露——这是他第四次看到这样的笑容了。他闭上眼,手在口袋里紧紧攥那只口罩,努力迈动那条僵如死尸的腿离开这里。可是那张绝望诡异的笑脸还是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任何自欺欺人的行为在他看来是那样的可笑。
他闭着眼不知道走了多远。他不想睁开眼睛,他不想停下——他宁愿这一切都是个噩梦!他一定要活下去。要等来救援部队。他手里死死地握住那只口罩。这是他唯一的筹码。
“叔叔……”
他听到身旁有一声稚嫩的轻唤。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浑身沾满血迹的一个小男孩。他打着哆嗦,害怕地拉住了他。
他舒了一口气。松开了口袋里的那只手。
“叔叔,你能帮帮我吗?我爸爸被人捅死在街头,妈妈染病死了……现在只有我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熬过去……但我不想死!求求你了,叔叔!”小男孩低下头啜泣。
刚才那惨相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放,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想起了医生的那句话,心不由得狠狠地紧了一下。
“你要我怎样帮你?”他又闭上了眼。努力不让绝望的眼泪流在这个孩子面前。
“我说也不清楚……啊,对了,叔叔你有口罩吗?”
他猛的警惕起来。他下意识用刚松开的手捂了捂口袋。不可以,不可以!同情是同情,不能与自己的生命混为一谈!他不能把这把通往希望大门钥匙转手送给别人。他无法忍受绝望的鞭笞,这是比死还痛苦的折磨。
“抱歉。没有。”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但一阵毛骨悚然的失声尖笑划彻他的耳道——那种感觉就像是飓风蹂躏着经过它的船帆,暴雪狂啸着活埋失足之人,死神的镰刀划着身后的墙壁一样,拷打着他直至灵魂深处。
他又一次愣在了原地。他不敢回头,他不要第五次见到那种笑容——更何况还是从一个孩子身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残忍,又如此可怜。他又迈动起那条麻木的腿来。
逃跑,逃跑,他又在逃跑,他总在逃跑。为什么他总要像个懦夫一样?可又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折磨他?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置他于绝望与崩溃的边缘?他只在等待而已。他只想苟延残喘到救援部队来到而已。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了路边。他才想起来自从昏睡醒来他已经好多天没吃饭,好多天没睡觉了。他不敢吃,也睡不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又想到了那只口罩,他笑了笑,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可是,到现在他还没戴上过一次,他终于知道医生为什么不需要口罩了。这个希望可以战胜病毒,却无法战胜病毒后的人性。
他突然觉得这只口罩也没有那样重要了,活下来也没有那样吸引人了。他隐隐感觉生与死并不能完全地支配自己,因为有什么东西应该比他们更重要些。是的,他还能独立思考,他的心脏还没有为自己的麻木不仁而跳动着。他不要同街上那些行尸走肉一样浑浑噩噩、模糊是非
、不知日夜地活着,那样同死毫无区别。他要把他口袋里的那只口罩送给刚才那个小男孩,如果不能等到救援部队到来,他就要用自己的他口中涌出的殷红润色这世界的苍白。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伸进口袋里,却什么都没有摸到。他把浑身上下都搜了一个遍,一无所获。他疯狂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努力回想所有他走过的路。可是多数都是他闭着眼漫无目的跑过去的,又怎能记起呢?
他疯了,一次次的绝望与折磨让他彻底疯了。当他终于鼓起一点勇气去迎击他的痛苦时,他才发现他一无所有的可笑。他到处疯跑着,嘶吼着,寻找着属于他的东西。落日的余晖透过迷雾洒在他如骷髅一般的身体上,冰凉的冷雨砸在他单薄的身体上,如刀子一般尖锐的风划过他脸——他毫无感觉。就在这麻木的皮囊之下,深深地藏着愤怒、蔑视一切的灵魂。
他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终于熬不住了。他瘫倒在一个熟悉的街头,笑着来来往往行尸走肉般的人们。他知道自己即将与世长辞——他没有被感染,却与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的感染者们躺在一起互相嘲笑着。
忽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好像是……对!对!就是那个小男孩!但是,他脸上分明带着一个口罩!难道……
怒火使他暂时不属于死亡。他拼尽全力甩开四周仍在互相嘲笑的被感染者,径直扑了过去。他一拳把小男孩打倒,把脸上的口罩剥下。
他把口罩戴上,把脸罩地严严实实,唯一露出的眼睛,射出如刀子般愤怒的光。
小男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无任何表情的脸突然狰狞地笑了。干裂的嘴角上扬,血红的牙齿微露——这是一个被诡异和绝望支配的笑容。
他愣住了。他突然感到口罩上有一种异样的味道。他慌乱地把口罩摘下,洁白的口罩上分明有一滩犹如玫瑰般妩媚的鲜血绽开来,殷红润色了此刻的苍白。
“你……染病了?”
“是的。感染于你口罩上的这滩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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