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螺壳》
我们来到这片充盈着物质的沙滩，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充盈物质的海。我们走过，路过，耳边尽是他乡之音，却遍寻不着那些或苍老或稚嫩的声音的来处。
我们感到脚下一拌，一枚看来荒废已久（对于曾寓居其间的生命、精神、主体而言）的紫色海螺出现在我们眼前。
……年老体衰的海放出它的猎犬日夜看守着这片沙滩，狺狺狂吠，奔走环绕……沙漠化是一头徘徊于此的獠牙金黄的凶蛮野猪……
海螺壳……一座被标记于这中立位置的碳酸质建筑（每日黎明与黄昏……水与沙的使臣们，拖拽着袍裾汇于此商讨和平之事……）在海岸线的边缘巍然屹立着……
此刻，它们在其间议事……我们高如巨人……趴下，侧耳，听……
水：“一亿年前，这片土地归属于我们，一亿年后的现在也将如是……”
沙：“请拿你们的地契出来……”
海螺壳：“两位，别再吵了，关于这片土地，我最有发言权，二位的地界我都居留过。但二位，请相信我，你们也是租借在一个更为广袤的所在上。一亿年前这里属于它，一亿年后这里同样属于它。而我们集体共享那个集群，那个与人相对的独一的词。”
这枚公正睿智的海螺壳回声响亮的发言，让我们忍不住插入了这场对话，我们来到斯朵瑞，是为找到此地呼唤我们的人。我们向它请教。它回答：
“异乡人，你们的无缺让我吃惊。此地之人皆是残缺，故为补全自身，这星球的所有人都就读于那所人的学校。那里只有一个老师，那老师是我们即万物的国王。你们的无缺让我吃惊。关于呼唤你们前来的那人。请听我一句，只要这四行谕言皆备，那祈呼者就将如愿。手脚就将反转，主仆就将颠倒。那第一行就是：
“当火的鼓点惊走四方大道。”
2.《椅》
一把椅。
木椅，铁椅，砖椅，或风或水或光或塑料椅。一把无法断言性质的椅。它独自在被放置在那盈满物质的森林……阖眼睡卧……背倚一参天巨木。在满溢的暮色里，在斑驳的树荫中，它的周遭堆满了追求它的物……
土、雨、火，烟乃至那位臭名昭著又满嘴甜言蜜语的浪子：梦；都或像花环或像野兽围绕匍匐在它脚边。
忧郁的椅，蹙眉的椅，无动于衷的椅。它身上锈迹斑斑，缠满藤蔓，无不使见者动容。
我们来到这片夕阳军团驻扎的森林，来到它的面前，向它半跪行骑士礼……我们问它：“噢，你，众元素之女皇，被爱掳掠的公主，请告诉我们你为何如此哀戚……你的笑，是被哪只夜枭残忍肢解又吞噬——你的快乐，又被哪把锄头暴力地锄断了根筋——”
“异乡的骑士，我痛！——我为我的孪生姊妹的未来而痛苦……一千五百年后，它将嫁入那所人的学校。它不像我，将受千物爱，受万物宠。相反，那只有空虚与虚空，此外就只有一人陪伴着她，还整日骑在她的头上。那所学校永不下课。我为她忧心，我为她泪流而创造了艾玛基斯河冬季的暴涌！”
啊，多么令人激愤，我向这位愁容圣女发誓，誓必带回它的姊妹——它为我的话语所触动，进入了某种物质不稳定的解构状态（随后分解、溃散成了无数只纸折的小鸟）。与它深情吻别后……我们继续嗅寻着那股召唤，在幽暗森林深处的某条羊肠小径上，黑暗缠着黑暗交尾。我们听到肩上纸之鸟的歌声：
“纯白的棋盘上……这人的后退就是那人的前进。”
3.《雪花》
我们在冰河上看到了自己的里面。
这世上有一朵永不消融的花，一片永不消融的雪。它的体内，流着寒节的血，透明的血，熄灭一切生机的纯粹不存任何阐释缝隙的血。
它是斯朵瑞的万物之祖。
起始的最初之物。
在艾玛基斯河的尽头，那里冰与雪囚禁着那片无名之海。
那朵雪花就是在那，于言外之颠上飘落世间，从无名中命名了万事万物（除却注定忍受自身劳役的千万生命，他们自己为自己命名），它的子嗣堆积在它身上，将它活埋在绵延不绝的白色时间下，从此，陷入了与死亡同床异梦的睡眠的怀中。
我们身披兽皮（地下与天上的兽早已绝迹，这个世界只剩无思无觉的兽皮……）来到这，我们呼着热气，卖力地挥舞铲子，挖掘脚下寻找那声音的源头。
于是，我们挖到了你，挖到了你这朵假死已久的脆弱雪花。只需轻轻的一击。将你捏碎。物对人的永恒统治就将在历史的这一秒化为乌有。
而我们抱着你，摇晃呵护着你……听你用梦呓（语言），将彼梦境（或者说此世界）搭建：
“囚禁于光晕里的雪鹫……”
4.《雪花的梦阑曲》
雪花：
我的世界
是
玻璃缸里
一条无尾的蓝舌蜥
以大地
为肤
身披雪的鳞片
渴望热
趋向暖
（就如一粒雪拥抱太阳）
融化
时刻进行
（雪的万子千孙于是说：
——于是它与毁灭结缘！）
我的世界
你
石堆屎堆里的小可怜
在梦里渴求醒
在半醒中
又被炉火催眠
你的世界有边界
触感冰冷
充满欺骗
可望又不可及的外面
外面 你的故乡
充满了万千自由的世界
某夜 夜夜
你望着外面
（雪的万子千孙于是说：
——于是它与孤独结缘！）
我的世界
你
何时逃离
这长满苔藓的四面玻璃
鱼与龟
亦曾
在此为奴
在某个冬夜
（某个炫目的彗星路过的寒夜……）
它们
抛弃了肉体的行囊
沉重
又布满褶皱
的行李箱
它们
也曾是我的世界
（但如今它们都弃我而去……）
（雪的万子千孙于是说：
——于是你与不幸结缘！……）
我的世界
自断一尾
自甘残缺
灵魂之尾得自由的蜥蜴
你真仁慈
还留了半截身子抚慰我这老翁……
我们：
（我们的声音是如此稀薄，
薄如一根纺线，无知如一张白纸……）
雪-花，请告诉我们那呼祈者身处何方……
雪花：
（它……冰冷瞌睡的言辞耀眼如钢铁……）
她——距我这故事有一千年之远——：
“走入人世吧，圣洁的粪便们！……”
5.《丿》
人的学校的放学铃与末日之铃
只相隔一只鹰眨眼
凝视
从那只家禽被烫光羽毛到放光血
放学，学校过了热水被撸光了绒羽，操场和升旗台光秃湿淋。世人，皆像盲蛇钻进了一扇扇石英窗的帘幕后面，将这条贯穿世界的不可名状之大街单独留给了雨。她……坐在昏暗的空教室里。穿着蓝色的海军校服。身下一把椅，手捧一本童话书……雨的声音在她垂落着一绺秀发的耳畔烙下了疮印：
一块懵懂无知的苔藓在那暗自生长，使她总忍不住……不时伸手去挠……：
——毁灭-复生-毁灭-复生——
那只腕戴翠镯的纤手就如耙子，捣毁了苔藓却又疏松了土壤，为阴湿之子的复活与死去备齐了子宫与棺椁。
时代之城啊……它的供水只从天上来。脱缰的地狱火像从一柄散发凶光的古杀器上流窜出来的坏血在城中肆虐。没有，那些不洁的地下水去阻挡兵匪般的流火，消防员们疲于奔命，最终只能徒劳地，在这座城市的四条枢纽大道上设置铁刺拒马。
“当火的鼓声惊走四方大道。”
教室里面……世界在遭罪，而她在等待什么……内心深处，她曾梦见或此刻正梦见一只体型硕大的袋熊在往她胸腔内挖掘……只露出一个生产粪土的屁股，产出的那些砖块状的粪便……竟堆起了一座臭烘烘、直指太空中某颗乌托邦星球的钟楼。
现实的窗外传来钟声……一种虚假的充实……
（……来源于此刻体内与体外同步的淅沥声：那头蠢熊蜡黄的尿液，掺着雨水，正顺着思绪的沟渠流入那由几根肋骨撑起的临时矿洞中……谁躲在里面？……）
下课铃响后，她面前的那堆教科书哪了去。
教室里，那些曾像乔木一样昼夜生长遮蔽思想之光的桌椅，被转眼伐空？
此刻，一个空洞。这间教室成为一个空洞。而她作为一个略小于它的空洞默默存于其间。
那本一百年前的童话书里讲述的那三个故事令她着迷。海螺。椅子。雪花。还有那个无名无姓无面的无缺之人——这十几年的人生，她总是觉得，自己就像缺损一块碎片的陶俑——她在不停呼唤他。在课堂在梦里，她想要仰头一睹那高空中无缺者涂抹彩妆的炫目之容，是否将如艾玛基斯河一般，既让她透过澄澈（刺骨）的河水看清自己……又在耳边那不停阐释着世界之义的潺潺声中，将她引向那座日夜射出火光……专司补全残缺坏损之物……居住着巨魔陶匠的窑洞。
无时无刻。
她摸着自己的乳房想，她摸着自己的阴蒂想，她摸着自己不存在的第六指想。她萌动时想高潮时想撕裂虚空时想缝补虚空时也想。她身下那只老旧布满划痕的椅子无时不咯吱作响——
一切皆是喷射着热蒸汽的机械之幻想。
终于，行走了两千年之久，我们终于抵达这最后一个故事。我们，浑身湿漉，赤裸双足。出现在教室门口。背着一个书包与她身穿同样校服。我们来到她的身边。我们终于见到了她。而她两眼窟却空空，曾经那对灰白的租户：那对雨燕夫妇——正艰难穿越或已坠落封藏于某处绝望的冻土中……
我们欲要说话，女孩却抢先一步——她说：“林伊伊，你借林零铃的故事书能不能晚点还你。”
我们说：“你不就是林零铃？”
“什么意思，你去哪了？怎么全身湿淋淋。”
“我们不是你的那位同学。我们问你，你是林零铃吗？”
“林零铃当然是林零铃啦。”
“你呼唤我们，我们来了，你所为何求？”“林零铃什么也不求，你在说什么？”“我们说了，我们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我们听到你的呼唤，我们循迹而来，我们带来了那能重塑人与物关系的四行神谕。”“你到底在说什么，林零铃听不懂，‘三角尺’老师也留你堂了？”“我们不是林伊伊。林零铃，你呼求我们，我们来了，可你却为何认不出我们……我们就——”
…… 一声硕大的爆炸……又或者，一声硕大的叹息……窗外
那堆被遗忘街头不知多久没人知道多久的四轮车在惊醒中集体失禁……释放出了囚于自己体内已久的警铃。破笼而出、疯狂鼓翅的噪音霎时遮蔽起天日……更大、更浓的永恒之雨……
一座面粉厂发生了爆炸，这颗星球历史上所有的生人、死人哭喊、坐起、躺下、奔逃，漫天的火影与烟尘，救护、消防和棺材铺的车笛声如时之长河上漂浮且捞不尽的塑胶泡沫。
“纯白的棋盘上……这人的后退就是那人的前进。”
“……外面是大混乱，里面是小混乱……在这教室里面，林零铃的里面，狂蹈着成群的小混乱。林零玲呼求你……故事书里的那位无缺者，请你在林零铃眼前现身，在林零铃面前推倒你脸上由方块字砌成的囚室的墙壁……”
一座永愁之岛。
大海蔚蓝档案袋上的一抹污渍。同时
也是一道深渊之孔。
正静待那如黎明晨光般启发一切的钥匙插入转动。
我们正欲说——我们也正在说呀：我们就是那把钥匙啊——我们就是那恰如其分之人！——而她，我们的林零铃，继续在教室那粗糙冰凉的水泥地上，播撒炒熟的语言之种，她说，她撒，她说，她撒：“自出生起——林零铃，在这所小学已就读一十三载，却至今仍未毕业！——每日的留堂，每日的补课——三角尺老师那伸进林零铃衣下，让林零铃感到冰冷失措的猎人的手臂——可林零铃到底学到了什么？日感残缺……日趋破碎……教科书里爬出的文字，正在林零玲的体内为谁修建一片墓地。林零铃，你的缺口到底原被何物填满？！林零铃倾慕的无缺之人，请你——在林零铃眼前如天雷和地火般闪现！——”
狡猾啊……门口……一只狡猾的“母山羊”轻巧闪现，她假装站在坚岩上（实为流沙……）居高呼唤着林零铃……石头后，则是恐怖永沦的狼窝……：
“林零铃，时候已到，就是这一刻！——‘三角尺’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无尽的补课，无尽的留堂！到底何日！林零铃能补上她那枚缺失已久的拼图——”
——听！我们为你带来了神谕，那四块能建起一切的基石！听我们继……
……噢……被寂寞筑巢的人的学校……她抬起头，看见被困走廊上，一枚虚弱灯泡里一只濒窒息的蚊子……一个虚弱的灵魂……
“囚禁于光晕里的雪鹫……”
我们的自白：
“我”……
我们……
我们就站在你面前……
我们携着“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日思夜想的我们……
你同样日思夜想可却又从未发现其缺席的“我”：
那就是你的缺失之物——
“林零铃，‘三角尺’老师叫你去教室。”
“林零铃的缺口处到底原是什么，完整的林零铃到底是何物……”
“林零铃！——‘三角尺’老师叫你去教室！——”
“林零铃的缺口处到底原是什么，完整的林零铃到底是何物……”
……萎靡……终极萎靡……一种能吹折生活的军旗滋生霉菌的热风。物在袭击她。物在感染人。那疯狂生长的物在织网遮掩人的残缺使其不自知。人就要掉入自身的缺口……
林零伊（那头妖言惑众的“母山羊”）：喂！听到没有，林零伊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你胆敢挑起神圣的办公室里，所有人类的老师，‘三角尺’那万物之王的怒火？！
林零铃（在挣扎，在犹豫）：来……来了……林零铃就要来了……
我们：你缺失的就是“我”，你们缺失的就是“我”！完整的你不是何物而是人，不要被物填满，不要奉物为主！走出那最后的一步，践行那最后的神谕！践行那过去人对未来人发出的人谕，过去人向你们伸出了救拔的臂膀，快将自我的位置抢回！起来，出走，不要再一次沉沦！——
……来了，来了，准备迎接那伟大而虚弱的一刻……准备失去那伟大而虚弱的一刻：000，她将我们的礼物“我”退还给了我们。将自我归零。并入了001之中。
一把空椅。
最后……这故事的最后她离开教室只留下虚空中的一把空椅。它是一个位置，却不是运算者的位置。也非宰制者的王座。而是数字，更确切说是身不由己的囚徒的位置。苦冬爱它，悲秋吻它，暖春与盛夏却逃离它！
在每日下午准时地留堂人准时地沉沦中。那最后的神谕准时在街上叫卖自己：
“走入人世吧，圣洁的粪便们！……”
“走入人世吧，圣洁的粪便们！……”
“哪个人愿买下我做我出生的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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