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米渺远而又清晰地听见,楼下的李阿姨带着她的女儿冯苗苗来送月饼了,他写字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最后一个英文单词仅差了一个字母,便像有什么阻止住他一样,草草搁笔了。母亲徐娅亮着嗓子喊他来问声好,他迟迟地应了一声来了,站起身时,看见房顶上的吸顶灯把自己的影子画在了地板上,影子的右侧翘起了一缕头发,用手压了压它,直至影子的轮廓变得圆润起来,才慢慢出了房间。
家里的有一块地板像是老化了,踩上去总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它总能在半夜吵醒正在熟睡的人,告诉全家人有人起来上厕所了,有人去厨房倒了杯水,有人又晚归了。此时这个块地板,像是故意张扬陈米迫切激动而紧张的心情一样,比任何时候听起来都要冗长而聒噪。陈米快走了几步,不再给它多嘴的机会。
走进客厅,陈米看见冯苗苗今天穿着一条贝壳色的裙子,想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又在外面罩了一件针织衫,长长的马尾直直垂在身后。她坐在沙发的一侧,默默剥着一个橘子。
徐娅说这桌上的月饼是苗苗自己的做的,手真是太巧了。
陈米坐在茶几旁的凳子上,听着妈妈和李阿姨抱怨爸爸大中秋节的还要出去吃饭应酬,一点都不顾家。李阿姨说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陈米隐隐地希望妈妈能提到自己,或是李阿姨问自己点什么,便可以坦然地说话了,可以并出于礼貌,坦荡地看一眼苗苗,问她最近学习紧不紧张,你们班说一模完了还要月考的事情了吗。然而陈米好像不值得出现这两个女人的长篇大论中,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坠得人越来越失落,坠得人抬不起头来。陈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茶几上被吃了一半的苹果,苹果的边缘发皱了,看着冯苗苗的手一瓣一瓣地掰着橘子,陈米开始讨厌自己的紧张与懦弱,心也被拆成了两半,一半想离开,一半有不舍。想吃一块冯苗苗做的月饼,伸出手去,摸回来的却是一块在茶几上放了一星期的巧克力,巧克力的包装纸在手中欻拉欻拉地响了起来,直至这对母女离开。
怀着遗憾与怅然回到了房间,陈米看见夜幕下的大月亮正好嵌在方方正正的玻璃里,就像冯苗苗的月饼放在了方方正正的盒子里,焦黄的颜色,周围蒙着一圈冉冉的雾气,不是冷津津的凉雾,而月饼的飘香。渐渐的,陈米觉得冯苗苗是将月亮放在盒子里送了过来,而她好像离自己又远了些。
月亮被窗帘挡在了窗外,陈米已无法专心学习,他突然又想写小说了,这一向是他的自我安慰与消遣,他想把冯苗苗写在小说里,但在纸上划了半天,也只写了一句话:她的手被袖子遮住了三分之一,手腕上的手链在毛线的空隙中隐隐约约的,像星星,像水纹上的波点。
陈米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冯苗苗了,自己从出生开始就住在这个上了些年纪的单元房里,冯苗苗好像也一直住在自己家楼下一样。尽管距离如此之近,但从小一块玩的时候却很少,想起小时候去苗苗家里吃过几次饭,吃完饭后,妈妈让自己和苗苗玩会儿,但看着她满屋子的毛绒玩具,和穿着晚礼服站在窗台上的芭比娃娃们,顿时兴致索然,继续去找院子里的男孩子们,和他们蹲在高耸的泡桐树下玩摔卡片去了。后来上了中学,学习开始不大客气地侵略了生活,渐渐的就不找院子里的同龄人玩了,更别说去邻居家做客。但李阿姨仍常常来家里,一坐就是一下午一晚上,向妈妈倾诉她苦闷的婚姻。妈妈与李阿姨的友谊一直是爸爸拿来打趣的事,偶尔回家碰到,等到人家走后,妈妈把饭菜端上桌,爸爸总会冒出一句:“她怎么最近这么显老。”
妈妈听到这些会故意冷笑一声,问道:“那我呢。”
爸爸有些不自然,扬声道:“你?你一直没怎么变啊。”
半个小时过去,萌生的文思只写了一句话就枯竭了,陈米叹了口气,试着让这句话继续生长下去,然而想到的却是上小学时爸爸曾开过的玩笑。爸爸曾在饭桌上和自己说:“你妈妈和楼下那阿姨那么好,你也和人家的女儿在一起玩嘛,你们又在一个学校,每天拉着手一起上下学多好,也有个伴。”
这句玩笑话,遭到了陈米和徐娅的热烈嘲笑。陈米连说叫同学看见还要不要做人啦,徐娅一边喝汤一边说,你爸爸总是这么天真烂漫。那时候陈米听到这句话时只觉得可笑,还带着一些被开玩笑的羞愤。现在想起来,竟有一种沾沾窃喜,仿佛自己的隐秘的内心受到了支持。
当陈米继续思考着该怎么写冯苗苗,忽听到妈妈连名带姓地嚷了一句:“陈大凯,你又喝多了!”陈米顿时有些烦躁,知道爸爸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这一声嚷嚷,把自己的文思也被彻底扼杀在了笔尖上。默默合上了本,拿出了政治书开始装样子,听着门外的唇枪舌战,心里从烦躁逐渐转变成了听戏一样的兴致,偶尔还能笑出声来。陈米知道自己的妈妈一向能言善辩,爸爸和她争论起来,几乎没有占过上风,更何况是现在因为喝了酒有些大舌头。
你来我往了无数句,陈大凯最终哎呀了一声,支支吾吾的,“我要去看看我儿子,我儿子呢?儿子!”
徐娅往杯子里灌着水,没好气的声音在水的咕噜咕噜中变得更加膨胀,“你嚷嚷什么!孩子学习呢,你别喝的醉醺醺进去打扰他!他高三了你不知道啊,喝了水赶紧睡觉去!”
喝水声,水杯摇摇摆摆地站稳在了茶几上,拖鞋趿拉在地板上,水龙头放肆的流泻声,马桶里的水旋转着钻进了下水道内,一切随着一声关灯的声音归于了平静,只有钟表的声音在陈米的耳边不紧不慢地咬碎着今天最后的两个小时,紧接着,这如同啃啮一样的声音,又被一阵阵深沉的呼噜掩盖了。
陈米看不下去政治书,翻了一会儿语文的阅读理解,估算着自己可以去睡觉了,去厨房倒水时,看见妈妈翘着腿,如一个雕塑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电视的画面在闪烁,脸被一张惨白色的面膜严严实实地遮盖住,在电视前泛着幽蓝色的薄光,空气中飘着面膜独有的芦荟的味道,若不是早已习惯,难免会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被这个景象吓一跳。
徐娅盖着面膜,说话也受到了障碍一样,含含糊糊嘱咐了句赶快去睡,精力又回到了电视上,面膜遮住了她为电视剧女主角那颠沛的命运而愁忧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关了灯躺下时,写东西的灵感才会像雨后春笋一样从脑子里冒出来,陈米感到很懊恼,他现在有无数的话去描写冯苗苗,也有无数的故事去让她来演绎,而且觉得每一句都可以让语文老师为之赞叹,但困意的萌生让他没有力气去把它们记录下来,只能任由它们飘在半空中。陈米一晚上都在做梦,梦里很乱,他一直忙忙碌碌的,自己在收拾行李,在赶路,但是就是走不动,最后终于坐上了火车,周围霎时坐满了熟悉的人,父母啊,同学啊,冯苗苗在自己斜前方喝着果汁,不知道听谁说,大家要一起出去玩,先去俄罗斯然后再去西藏,这怪异的出行方式与怪异的路线没有人提出异议,大家都很高兴,陈米也很高兴,直至第二天睁开眼时仍怀着喜悦的心情。但当他慢慢清醒过来时,想到中秋节已经过去,想到还有十分钟就该起床去上学,想到了明年的高考,想到冯苗苗只是住在自己家楼下的邻居,这样的落差让他顿生凄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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