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迷迷糊糊地,就被扎上针不许动了。看一眼头顶串联的四个吊瓶,我又闭上眼睛,天天这样,又能睡一下午。病情渐好,心里就对不起外面劳碌的人们,接着睡,睡着就心安理得了。
一声“哎呦”把我吵醒,其实也就刚睡进去,就被捞出来了。旁边床的老奶奶龇牙咧嘴地叫呢着,两个小护士正轮番上阵,说血管太脆了,一扎就漏。被扎的人呢?脸部扭曲严重,表情激烈,奇丑无比。我看着看着,突然爆发出大笑,笑得眼泪汪汪,俩护士愣了一下,紧张得去叫护士长。“你还笑,我这受罪哟!”我看她一眼,不等回话,又大笑起来,这是我此刻唯一保留的功能。对面床的年轻女人睁开眼,迷呼呼地看向护士长,问:“护士,今天打的什么药啊,我这跟喝醉了是的醒不了,她那跟吃了哈哈屁是的没完,那位一会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哈哈屁!我更加癫狂了,唬地坐起来,一手拔掉针头,血立刻从针眼滋出,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后优雅地落下,在白床单上摆出一个“一”字,惊得护士只张着嘴没出声,我又钻进被窝团成球爆笑起来,一直与床共鸣到傍晚,渐渐消停下来。
老奶奶的老爷爷来了,照例穿着羽绒大衣,提着保温盒,进门带着笑容和一股子寒气,边走边向各床点头示意,直等走到老奶奶床头,马上柔声问:“怎么样呀?”脱下大衣放好饭盒,老奶奶见了救星一样忙说:“看,扎一下午,肿成这样!”爷爷接过递来的手,抚摸着问:“刚扎上?呀,这得躺到晚上了。一会儿我喂你,别着急。”老奶奶听得舒坦,又扭头指我说:“我这疼,她那儿那个笑呀!吃了哈哈屁!”爷爷没抬头,只笑着“诶诶”两声表示听见了,没事的。我还想笑,但是憋住了。
我疯了一下午,累了。奶奶拔完针,却来劲了。她报复式地不困,要给我讲故事,我说头疼,她说:“那你别吭声,听我说就行,不疼。”至今我怀疑,那天的药都有问题。
好,让我试着讲给你听……
(一)
七巧喃喃地说:“妈,我想你。”
她看看纺车和旁边框里剩下不多的棉花,油灯的火苗跳跳的,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大大的,也跳跳的,她又打了个盹,犹豫了一下,于是下炕穿鞋,回身吹灭灯,黑暗笼罩下屋里一切都停歇了,推门走进院子,她没注意看一眼明亮的月色。走过公婆的正房窗下,听见婆婆自言自语道:“歇得早啊!”
进了自己屋,她趴炕上一动不动,还睁着眼,她不敢睡实,睡实就起不来了。
(二)
我爹原来守着一大片家业也算丰衣足食,我小时候没受过罪,可老爷子后半生中了邪,抽上大烟,一亩一亩、十亩十亩地卖,没几年就给败光了,只给我留下几亩薄田度日。
我前面仨孩子都没活成,生这丫头那年年景好,偏她活了,我就给她起了个名叫七巧,七仙女的意思。
七巧生来就伶俐,屋里能帮着她妈,地里也能帮上我,天生的不让人操心,听说城里学生都不裹脚了,我们也心疼孩子,就不裹!我这闺女就是独特,让别人说去!
她爷爷我爹当年还衬几亩好地的时候,给她定了娃娃亲,是五里地外张村的张财主家,不过早就断了来往。
眼看着闺女一天天长大,我俩为这事就犯愁了,她妈说反正咱们不提,人家也乐得没这事,不如算了吧。她怕孩子嫁过去让人欺负,咱孩子找个一般人家更踏实。
我这边想的不一样,怎么着这话得说清楚,要有个了结,事儿得按规矩做。再说,要是人家不嫌弃咱穷呢,闺女不就真有福了?我琢磨了几天,打算去那家闯闯,要是退亲,咱也不懒着人家。
那天回来后,她妈问我张家怎么说的,我就说好茶好烟好吃食待我,一句退亲都没说。其实就是坐着喝了杯茶,干等了半日。
张家老爷说回里院商量商量,出来给准话。一去就没影了,好容易出来了,说:“那就选个好日子,把亲结了,就是小儿正要去城里接买卖,先不大办吧,等正式掌柜了再补一个。”我就说爷爷辈的至交,有信义。
巧妈听了也高兴得眉开眼笑,退亲怎么也是丢人呢。七巧是个伶俐孩子,就是个过好日子的命,我们也放心了。
(三)
七巧,这名字好听。妈说过几天给我娶的媳妇叫七巧,比我小两岁,十四了,是爷爷给订的亲,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爹说按老规矩该大办,妈说不用,老大都还没办,给个小孩子办什么!家里事都是妈拿主意,爸也就不置可否了。
拜天地入洞房,也没怎么闹就完了,进屋掀了盖头,我看见七巧羞答答的样,还是个小女孩,挺好看挺好看的,我的心一下子就喜欢了,那时才知道心里想的是啥样的。嗯,有些事儿,你要是想了自然就会做,磕磕绊绊做了,做了还想,想了再做就熟了,她也喜欢着呢,我猜我也是她喜欢的样儿。什么叫如胶似漆,什么叫心心相印,那就都懂了。
早晚不错眼珠地瞅着那个人儿每天除了给爹妈请安,没人管我们,我拉着她的手坐上张爷赶的大马车去镇上逛,给她买胭脂头油,买衣服料子,要闪闪发光的那种最好看,像她黑黑亮亮的眼珠。回来又拉她进屋关门、吹灯落帘,哈哈,原来这就是成亲。
可我就觉得我妈不吭声就不对劲,让我心里忐忑。我爹也没影一样见不着面。
果然十五天后,早饭时,我妈对我说:“儿啊,明天你该去铺子里,到岁数了。”我家在城里有几处铺子,算是有点钱,一直都是我爹打理着,我哥不听话,跑出去当兵,现在是个旅长,带兵打仗,他是真打,要命的,更不可能接手这个家业,妈一直说就指望我了。
她跟我说好娶了媳妇就去学徒,学会了才许接手。我都答应了,可是就这么走真舍不得,我小心地说:“妈,这么急呀?”妈突然一拍筷子,说翻脸就翻脸:“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打算着谁养你一辈子?”妈一瞪眼我就怂,自小就知道她这暴脾气,我只得低了头小声问:“那是,我俩一起吧?”妈说:“哟,你做梦呐?你去学徒,带着她不拖累你?”然后,妈用冷笑起身而去截住了所有问题。我看见七巧愣在那一动不动,心里就觉得欠着她。
第二天天不亮,坐上张爷的车就走,到城里也得一天功夫。临走前一夜无眠,我说妈就是急脾气,爹都得让着她,让七巧别惹她,安生等我两年,接了手就回来接她进城。“学徒规矩,就春节才许回来,你得忍忍。”巧点头说:“放心吧,你也好好待自己。”其实我知道她心里很不安。
(四)
早上送走我的小先生,回来就哭了一会,我就是觉得孤单,不知道两年有多久,然后无事可做,发呆到中午补个觉,下午院里院外转悠,张爷回来还早着呢,牛婶在屋里教训儿子,我也没心出院就又回房了。晚上我去公婆屋里吃饭,看见桌上空的,婆垂着眼皮,手搭在桌上说:
“我们年纪大了,吃饭早,你以后去厨房吃,吃着也自在些。”
我那时小,就蒙瞪了,也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反正先生说不让惹婆婆,我就听她的吧,
自此,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清晨,我照例起来不梳洗,先去正屋里拿尿盆去外院倒掉,刷洗后再放回去,然后去厨房帮牛婶做早饭。
当初婆婆教训我说“早上第一件事是倒尿盆”我可别扭了几天,每次都红着脸进去,可是后来我注意到每次进去,公公都是后背冲外,我才心里自在了,我知道他是有意的。公公几乎没看过我,嗯,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他真没跟我说过话,我也不敢抬头看他,我们的关系后来就变成互相无视、相安无事,我只把婆婆当个正主就行了。
每天伺候公婆起居,三餐帮厨,有天被婆婆喊起来纺线,我就再不敢午夜前睡下。后来婆问我在家做帮我妈做事吗,我说什么都做,她就开始让前院长工的婆娘往后院里送棉花,每天两筐,她们都诧异怎么让少奶奶纺线,纺线做什么用。
婆婆隔不久就给我添件事,她说,你把家里鞋做了,我选两双送进城去。家里四口人的鞋就都得归我做。要不是公公开金口说:“老曹的鞋让他自家做。”我就真没工夫打盹了。
巧盼啊盼,等啊等,春节还不来,渐渐眼圈黑了,渐渐胳膊腿细了,头发也不亮了。开始时候我还还眼泪噼里啪啦地背地里落,想爸妈想得难受,但是,熬着熬着就什么都不想了,就想着可别睡死了。
终于等来了春节,小先生才待了两天又被打发回城去了,我就像做梦一样,就不记得见过那回。
(五)
我前面的男人姓牛,人都叫我牛婶,他给我留下个儿子就走了,太太看我过得艰难,就撮合我和他家赶大车的张爷,张爷自小生在他家,就随他家姓张。我在他家做事,了解张爷的为人,我不在乎岁数大,就答应了。 他对我挺好,尤其不嫌弃我儿子,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你问他怎么叫张爷?这是老爷让叫的,他比老爷大三岁,一起长大,感情挺好。老爷年轻时爱逗张爷,喊他“张爷,张爷”,越喊他越躲,越躲越喊,结果,里里外外就起着哄叫开了。
我本不该说闲话,老爷太太对我们不错,但是,自从眼见着少奶奶一天天虚弱下去,我觉得太太这事做得太狠了。
我每天第一个起床扫院子,那天,我一进院就看见地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吓得我一大跳,是少奶奶栽地上不知道多久喽,我慌得不知道先喊太太还是先看死活。老爷太太出来时我才摸了,还有热乎气。
太太让我把少奶奶背屋里,等把人放炕上才发现裤子里湿了一片血,我说:“太太,我叫郎中去吧。”太太说:“不用,你接盆水给她擦擦换换,待会醒了,让她睡两天,不用起来。”我心想这可不行,但也没我说话的份呀,就伺候了两天,整个人滚烫,只能喂点水。又过几天,眼看白得没了人色,太太这才让把郎中叫来,郎中说:“晚了,没用了,准备衣服吧。”
后来太太把张爷叫来说:“赶紧去叫她爸妈来,就说孩子病了想他们,别多嘴。”张爷应着去了,半天就接了过来。等这两口子见了,这丫头已经睁不开眼,从眼角滴下几滴泪,看得我赶快出去,我就看不了这景。
(六)
七巧爸急得问:“这是啥病,怎么这样了?”我心里冷笑,你让我说啥,宁呗!我也是被她逼到这步的。
我说:“亲家,急症。郎中说不行了,你看是接回去呢,你们还能多看几眼,不接呢,我这也没闲屋子安置你俩。”七巧爸倒省事,说:“那就接回去吧。”我看见七巧妈软得就快坐地上了,还一直拿眼盯我,你能把我盯怂了?我没敢让我家老爷出来,他一出来这事就完不了。
当初要不是他非得按规矩娶进来,我就俩字,“退亲”。县城里家境殷实的人家有的是,找个败了家干嘛!可是他这回坚决,嘴上不软,我想不跟他拧着,先娶了再说,那丫头找个理由休了就是,在别人面前也好说话:是你家姑娘不行,不是我家不守规矩。
我有俩儿子,我那小儿子自小就是心软没硬劲,象他爸!我大儿子像我,当着旅长到处跑,风光!一提谁都知道,可就是不回家,还跟我杠上呢,我不怕,早晚我都是他妈。
这丫头进门就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迷了眼,魂儿给收了似的,看洞房那几天迷瞪的,气死我了,不是我不管,是想看看你俩把自己能宠成啥样!这俩人可不能待长了,败家,得赶快打发走。
我开始就是想苦苦她,压压她,受不住了总能抓住个把柄,休了就完事了,可谁想这丫头屁不放一个,就这么熬着,熬得我来气,你跟我吵一架闹一场,顺顺利利解决了多好,你让我来气了,那就往死里整。我家老爷最清楚我脾气,别逆着我。
前几天我知道我那个儿子跑回来了,我不叫张爷开门,愣让他半夜回去了。不狠不行,快刀斩乱麻。我看出牛婶那副德性样,她张嘴要驳我,叫我立刻给瞪回去了,这是我家的事,你们放好尊卑!
(七)
巧躺在一块门板上,随着马车颠簸,左右各坐着爸妈垂泪。
爸妈回家就请了郎中开药,不开药不许走。见郎中们开的方子都差不多,就赶快去抓药。一个月,巧活了,止了血,又一个月吃下饭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眼看着白起来,眼看着有了生气,眼看着走起来,眼看着下地帮忙了。巧在半年里还长了点个头,爸妈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半年过去了,巧爸悄悄跟巧妈说:“还是送回去吧,咱跟她得说好了再送。”巧妈说:“她家都张罗着城里大户人家呢,别送了。作死啊!”巧爸急了:“那这放家里算什么!休也得休个理出来!”巧妈急了:“你要你的理,把闺女命搭上吧!”巧听见了也哭,说:“你们就我一个,我死了,你俩没人管了。”
这样一来二去,回与不回转了几个个儿,巧爸还是带着巧去了婆家,不知是婆家良心发现还是有别的事,巧被留下了,巧还住自己屋,婆不太跟她说话,也不打发她干活,就那么不声不响、不理不睬的。
时间果然过得快,小先生学徒期满了,他跑回来接了巧就走,婆冷眼看着不吭声,公公跟儿子交账得交上一两年,也在城里住下,很少回村。
七巧一进城,眼睛就不够使的,哪都不一样。小先生先带她去烫头,再去裁缝店裁城里人穿的旗袍,然后带她去铺子里坐着,看他接待主顾、抄账本。
自从小先生接了铺子,就把一年一发的薪水改成半年发,够年头的老伙计还加了额外的奖赏,账房和伙计们都背后竖起大拇指夸新掌柜的少年老成,是个干事人才。
七巧刚开始去铺子里时,他们还有点紧张,后来见少奶奶一来就只把眼盯着少爷不看别的,他们都暗自一笑,慢慢就习惯了,各自安心干活,不当回事。
巧问:“以后我能常来吗?”
他笑着说:“你得天天来。”
她就天天来看他,他给她请了先生教认字,她学了写字,学了看账。
他喜欢看她的大脚,于是他们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她又带儿子们转悠各个铺子看儿子的爹,孩子们的爹就让伙计把糖果点心摆上柜台,哄自己孩子玩,也给来往的主顾们闲时有个嚼谷。
(八)
老爷爷的铺子后来收归公有了,他就给公家当了一辈子会计,跟伙计们成了同事。
老奶奶问过老爷爷,你家那个旅长长得象谁?爷爷到处翻也没翻到照片,说“可能那张照片跟我妈一块埋了。”
病床上,老奶奶咕哝着:“小先生说欠我的,欠我一辈子,我也不知道欠什么,就让他欠着吧。”她终于还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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