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三六九等,饮者也分三六九等。但总的来说,泸西人饮酒,多数是谦谦君子模样。你爱喝多少喝多少,能喝多少喝多少,不强求,不勉强,酒饮微醉,花看半开。大家坐在一起,是套个近乎,凑个气氛,借酒来交流感情,增进友谊,或是谈个事情。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个案也是存在的。喝酒喝得胡言乱语,喝得昏天地黑,喝得不知东西南北,喝得像个鬼一样,制造轰动新闻的也有。
我们村子有个姓陈的老爹,他说自己是出娘肚皮就喝酒。满月的时候,在摆酒的桌席上,陈老爹的爷爷就用筷子沾了点酒在他嘴皮上抹一抹,说:“陈酒醉家的后人出来了。”长大了,就一直喝,顿不离酒,天不离酒。五八年那样的艰难,有个包谷籽粒,他也要拿去换成酒来喝。喝喝喝,一直喝到八十多岁,一直喝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他说自己是酒养的,是酒泡的,有酒喝就高兴,有酒喝就快乐。我们小时候看见他,头戴一顶瓜皮小帽,穿青色布纽子衣裳,足蹬一双黑布鞋,走路多有力的。一支长长的旱烟斗,到哪里带到哪里,干活歇稍的时候吧嗒吧嗒吸一阵子,纳凉的时候吧嗒吧嗒吸一阵子。
陈老爹喝酒很特别,村长请他做客也好,百姓请他做客也好,他都是衣袋里装着他的酒盅去。酒盅不大,土红色陶盅,比牛眼睛大一点。招待员来斟酒,第一轮斟满,他喝完;第二盅酒也照样喝干净,第三盅酒喝了,不管是天王爷地老子来上酒,通通拒绝。你说再好的话,再多的话,一滴也不多喝。他的习惯就是这样,他的酒量就是这样,背后里大家叫他“陈三盅”。他传给年轻人喝酒经验是,定量的喝酒,可以喝一辈子;不定量的喝酒只可以喝一阵子。
陈老爹会喝酒,还会划拳,唱酒歌,很好玩的,很好听的。至今我还记得,一想起来就有一种温馨。他手拇指一下勾起来,一下伸开,老掉牙,嘴巴不大关风了,比划着唱道:“鲜花呢酒呀,两朵呢梅呀,二红嘻嘻两朵梅,鲜似花呢酒呀。”陈老爹唱完了,对方接着唱,也还是这样唱,歌声明快而充满地方色彩。鲜花酒歌唱完了,又唱螃蟹酒歌:“螃呀呢螃蟹哥,八呀呢八只脚,两个呀呢大夹夹,一个硬壳壳。”歌声雄壮有力,引得许多男女前来观酒。
我和邻村一位姓徐的前辈喝过酒。徐前辈是民国年间师范毕业生,读过古书新书,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他在那个村子里,辈分最高,家族里的人多叫他叔和爷。许多人害怕和他坐一桌喝酒,但他招呼你去,你不敢不去,甚至认为是光荣的事情。如果说徐前辈能喝一碗酒,那他喝酒说的话就是一千碗,甚至比一千碗更多。所以,和徐前辈喝酒前,要偷偷跑开去,压低声音对媳妇说:“你看,今天我不能下地了。”媳妇一听,知道是回什么事。徐前辈是可以从午餐喝酒到晚餐的人,从天黑喝酒到天亮的人。他举起酒碗,说:“来来来,喝一口。”其实他哪里喝一口,只不过是抹抹嘴皮,然后夹点菜吃吃,开始说话。
他慢悠悠地说:“你看,当今有许多事,就像一张碓,老是舂啊舂,舂过来舂过去。一个家庭,夫妻之间嚷过来闹过去,舂啊舂;婆媳之间嚷过来闹过去,舂啊舂;父子之间嚷过来闹过去,不得安宁,舂啊舂。不是家家,而是有些人家。可这个寨子,十分之二三的人家是这样。再看一个单位,正职与副职之间不和睦,舂啊舂;上级与下级之间明里笑眯乐和,暗里勾心斗角,舂啊舂……”
徐前辈讲的话也多了,我们也乏了,他率领着大家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换个内容,我讲个谜语给你们猜猜,猜不出来的罚酒。”于是,点名要我先来猜:“你是老师,我说一样你经常用的物品让你猜,他说:“脱开裤子一撮毛,打一物,你说是哪样?不要从歪处想。”猜谜不是我的长项,怎么也射不中谜底,最后徐前辈哈哈一笑说:“毛笔,天天捏着还猜不出来,大老师啊大老师。”恍然大悟,我挨罚酒一口。他接着说:“喊爹娘不是爹娘,是夫妻不能同房。杨三柱,你来猜,家家堂屋里每晚都在上演。”杨三柱眨巴一下眼睛,望着徐前辈说:“大老爹,是演戏。”“对对对,就是演戏。戏台上的爹娘,戏台上的夫妻,都是假的。”徐前辈的谜语真多,还在继续:“老荣,轮到你来猜了,嘴对嘴,手搂腰,麻雀被火烧。”老荣指着水烟筒说:“我三叔,就是你刚才吸了靠在那里的大烟锅嘛。”……人家吃晚饭的客人来了,我们这张桌的午餐酒还没有喝完。
最温柔的喝酒是在城子古村土掌房上。天高云远,山岚飘飘,大家围桌坐在蒙了红色天鹅绒的草墩上。几个一身彝家打扮的姑娘上来敬酒,一边敬酒一边唱歌。歌词有些是汉语,有些是彝语,最后一句唱得特别铿锵有力:“不喝也得喝!”第一碗酒喝下去,不行,还有第二碗……我是不胜酒力的人,今晚不好办了,人家一个姑娘都喝,大老爷们怎好推辞……老板娘说:“这酒是江边红谷米酿的,叫米酒。”三大碗红红的,甜甜的,香香的米酒灌下去。还好,土酒的度数低,没事。山区彝族酿酒,不用蒸馏技术,喝这样的酒有生津、止渴,却暑作用。
最壮观的是喝封山育林酒。村上宰几头大肥猪,杀几只羊,包谷酒装在大缸子里。一村的男人都来了,上级领导也来了,四五百人,五六十张桌子摆在村小组前面场院上。大门敞开着,人出出进进,车出出进进。村长宣布开会,大家安静下来,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拿着预先准备好的乡规民约,一不准,二不准,三不准……完了,喝酒。杯了盘了,碗了筷了,盆了勺了,叮叮当当。村长举起酒碗,一场院的人站起来,一番乌拉后,就是热闹的,震天的“干了”“干了”“干了”……喊声直上云天,一个村子震动了,连鸟雀都惊得停在枝头不动,这些人是干什么?这个村子是干什么?
写到这里,节外生枝,我又想起一群文人喝酒。那年,省教厅报刊社开组稿会,我有幸位列其间,喝酒是少不了的,看人喝酒也是题中应有之事。大家都是男文人女文人老师,喝酒别有一番风景。朱云中老师对于丽梅老师喝,用对歌的形式喝。规则是,都对上来了,各饮一杯,对不上来罚酒一杯。
女士优先。于老师唱:“爱你爱你真爱你,请个画匠来画你,把你挂在床头起,日日夜夜思念你。”朱老师对歌:“爱你爱你真爱你,请个歌星来唱你,把你唱成杨贵妃,日日夜夜牵着你。”一个不欠一个,各人喝各人的酒。
“一杯小酒穿肠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两杯小酒穿肠过,四朵桃花上脸来。”
“三杯小酒穿肠过,六朵桃花上脸来。”
“四杯小酒穿肠过,千树桃花满面开。”
酒这样喝下去,歌这样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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