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

作者: 时雨普降 | 来源:发表于2023-04-08 22:54 被阅读0次

    我家楼层03户邻居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资深土著,七十多岁了,见面不笑不说话,像女版弥勒佛。我搬来小区的几年里,她有事没事常来我家闲坐,我母亲和她有缘,聊起没完,彼此增添许多欢声笑语。

    去年初冬的某一天晚上,她大概是听到我下班到家开门的声音,前后脚跟来我家敲门,手上拎着三四只口袋。进屋后,她很高兴地给我们看了口袋里的一条裤子,黑色的,布料很厚。一件紫红色的中长外套和一双坡跟的棉皮鞋。外套的领子毛茸茸的,皮鞋帮子上是很亮眼的铜拉链,还荡着一根细细的金色链坠。

    她告诉我们,一手带大的孙女快出嫁了,这是她预备的在孙女婚礼当天穿的新衣服。届时她这个奶奶要去孙女婿家“坐上房头”。虽然自己一把年纪了,但出门做客一定要穿得整齐美观。娘家人是孙女的脸面,这很要紧。

    临走的时候,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母亲: “老姐姐,我这件外套的颜色是不是太鲜亮了点?”

    “哪里鲜了?正好衬您!”母亲毫不犹豫。

    她心满意足地走了。

    “您不是常说‘红到三十绿到老吗’?今天怎么······”我有点疑惑。

    “大喜的日子,只有大红最趁她的心,图的是喜庆,穿一天是一天。一辈子一回。”母亲直截了当。天下大概做母亲的心都是相通的吧,这么知她的心啊。我心里想的是,衣服都买过了再来征求意见,压根就是想得到赞许而已,好不好都得说好,何况的确是真好。

    大概过了个把月,听到别的老太太在谈论她,说她外出念佛突然晕厥倒地,还没来得及送往医院,人就没了。

    我想起她那天既有拿不准主意又有点显摆给我们看新衣新鞋时脸上浮起的欣喜,难过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她孙女的吉日过了没有?如果没有过,她精心准备的一套新衣服被她保存在哪只箱子里?如果过了,她穿戴一新地去孙女婿家“坐上房头”,那个善解人意的孙女一定如她所愿,当着新夫婿的面开开心心地赞了一句“我奶奶的衣服真好看,这么显年轻。”

    秋冬季节太阳好的时候,她会邀请我母亲跟她一起去小区中心的小湖边晒太阳,背对着那池方塘,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大人在健身广场运动,几个小孩骑着童车飞快地驶过,她急得在一边喊: “骑慢点,你!”如果有孩子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滑行,她必定抄起一根芦苇: “赶快上来,否则我打你啦!”孩子们知道她不当真,笑笑不理会。

    晚上下班回来,有时她会等在那里,拎着几个食品袋,往我手里塞: “雨,你这段时间瘦了,上班累脑子,我专门预定的五花肉,拿回去,叫你妈按我说的法子做红烧肉。”我不要,她急了,扔地上就走。

    我追上去: “大妈,不是我不领情,我妈做不了,不加水的扬州做法她不会炒。”

    “那你不早说,我做好了你来吃就好了嘛。”看来这减了半个月的肥,搁她这里必须找回去。

    小湖边的另外几个老人都乐呵呵地看着我们俩,夕阳西下,红彤彤的余晖映在楼面西侧墙壁上,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光,最美还是夕阳红啊~

    她去世之后,我还是天天从小湖旁走过。生活依旧是原先的样子,并不因为少了一个熟悉的人而改变。健身的大人们用尽全力甩着他们的臂膀和双腿,健身器材吱吱呀呀,循环往复。儿童写完作业又出来赛车,飞快驶过,直至离开视线,没有人再吼他们。

    春节放假期间小湖冰面上的孩子比以前更多了,也未见有人掉进冰窟窿。年轻的母亲们三三两两议论着年底发的奖金够不够花,胶东中坤家做的臭虾酱是不是还十块钱一斤,莱阳慈梨膏今年因为运输原因掉没掉价······

    直到孩子们都回去了,她们也不急于归家,拿着手机站在台阶上,脚尖明明朝着前方,身体反而不自觉地倾向小湖。似乎不讲出舌头底下积攒的那些话,就不甘心离开。

    小湖对面靠近蔷薇篱笆的地方塑着一溜矮矮的长木凳。只要天气好,一位身着老蓝中山装、满头花白戴眼镜的老先生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架着二郎腿,右手的指间夹着一支香烟,左手握着一只火机,眼睛若有若无盯着露出湖面的芦苇根。

    他隔三差五地走到小区大门口,有时跟保安交谈,一张一合的嘴唇跟我想的大概不一样,我遇到他时挥挥手打个招呼: “大伯你好啊!”他点点头,照例要慢悠悠地说一句: “回来啦~”

    清明节第二天的清晨,天色灰暗还没有完全亮透,天空飘着节前还没下够的细雨,我出小区时街上空荡荡的只有路灯不知疲倦在岗。远远的,我就看见社区楼前的空地上搭着三个不一样的雨棚,近了看,下面已摆放好了一张桌子。

    桌上供着好几碟各色水果和点心,温吞的烛光朦朦胧胧,在桌子上方的昏暗中生生地灼出两个橙黄色的小洞。一个褐色的相框占着了整张椅子。有两个穿着白色孝服带着黑纱的女人守在桌前的火盆边,勾着脑袋,低低抽泣。

    我隔着车窗,侧脸快速瞟了一眼。相框里正是那个穿老蓝色中山装的花白头发老汉。

    我的震惊莫可名状。两天前还没下这么大雨的时候,他还坐在小湖边的长木凳上,抽着烟,还在小区大门口微笑着和路过的我打招呼。不过是短短的七十二个小时,他就化作青烟和尘埃,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据说他当时在社区日料中心的老年活动室里打牌,很小的筹码,纯属老年人的日常解闷项目。散场前的一局,几个人说说笑笑,像每一个翻篇了的昨天那样相约着笃定能预见的明天。然而他毫无征兆地瘫了下去。

    救护车呼啸着来拉走了他,冲向最近的区级医院急救中心,电击刺激疗法没有效果。没多久,换了辆车无声无息地把他送到了殡仪馆。

    早上九点多,小湖边再没有一个人。下了一夜的雨,小湖里的水似乎涨了好多。我看到墨绿色的池底,浓密的、柔若无骨的水草随着动荡的池水袅袅娜娜,一派盎然生机。台阶上躺着一根湿漉漉的柳枝,大概是被哪个折柳的儿童落在了这里。

    我手里拎着一坨五花肉,慢慢走过。我下意识地望了望那张灰色的长木凳子。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谁安静地坐在那儿?

    妈妈亲手做起红烧肉,按照扬州做法炒,只加料酒不加水。我和她聊起小区里的这两位老人,聊生死间的一线距离,聊人生的无常变幻。

    她静静地说,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好好地活。最难得的,是好好的死。比起沉疴于病榻骨瘦如柴的痛苦,果断迅捷的离场才更体面更省事。自己既不受罪,也不拖累儿女,白白的耗费掉他们的辛苦钱。该是多大的造化。

    人在这个苍茫的世间赶路,忍受着尘世的喧嚣,却不能决定自己的终点。强烈的生中,无时不刻笼罩着死的阴影,伏在暗黑之处,如同伺机捕食的兽,凝望着它的猎物。

    生命是美好的,生命也是艰难的。

    我想起了不久前才去世的那两位老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否也曾悄悄地祈求过此般骤然降临的“造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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