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路

作者: 李清澄 | 来源:发表于2018-04-12 15:47 被阅读31次
    平凡之路

    开往南方的汽车还要等一个小时,我抱着行李在候车室坐了下来。

    有人在抽烟,烟雾缭绕,淡青色的烟雾钻进了我的鼻腔,这萦萦绕绕的味道刺激得我猛然打了一个喷嚏,也激起了我抽烟的欲望,我从口袋掏出了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点了起来,旁边的人见势往左移了移,又好像碰撞到了某位旅客,窸窸窣窣的争吵声显得格外显眼,我看了看他们极力克制愤怒的神情,转头继续把口袋翻了出来,黄褐色的细碎烟草就这样洋洋洒洒的在半空,然后晃晃悠悠的飘落在了地上,我看着它们,看着这格外有型的灰尘,然后慢慢吐出了一口烟雾。

    午后两点钟的候车室安静极了,阳光从窗格里照进来,所有人都昏昏欲睡。这时有一只白色的公鸡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大家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公鸡走路的姿态优雅,一抬头一收脚,一顿一挫恍若凤凰的高贵字条,它正循着一定的规律行走着。旁边有人认为它正在觅食,有人认为它在寻找回到笼子里的路,我在心里暗自发笑,他们都没有猜对了,只有我看出来了,它是在跳格子,在被每一扇窗格出的阳光里跳跃。

    大家屏气凝神,等待着公鸡下一步的举动。

    但我睡着了。二十分钟之后醒来,公鸡消失不见了。听身旁的人说,公鸡被一个男人捉走了。这个讲述的人说,这一切都很奇怪,公鸡在窗户边坐下像是睡着了,就和你睡着的时间点差不多,然后一个男人慢慢地踱步过去,双手张开,拙劣又害怕地摆出要抓住公鸡的姿态。大家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公鸡被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捉住,然后塞进了皮箱的口袋里。那个男人以为没人看见,但每个人都看见它狠狠地敲了几下那只公鸡的脑袋,公鸡就不动了。

    皮箱关起来,大家像是看完了一场戏剧,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回归到自己的生活里。

    “就是那个男人。”讲述者扭身指给我看。但当我扭头,我看见许多拿着皮箱的男人,根本分不清是哪一个。

    这一趟旅程的终点是要去南方找一个陌生人。准确来说,是一位朋友的朋友。

    还记得是去年的初夏,我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信,信中的内容有些忘却了,大抵是小说开头的样子,后来才知晓信原是寄给我同居的朋友的,二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通起了信件,只是朋友从来不愿意给我看。这本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情,但第一封信中小说精致的开头彻底地吸引了我的目光,为了能够阅读接下来的部分,我决定做一回不道德的人。所以尽管朋友将那些信件藏在上锁的抽屉里,上锁的抽屉里还有一只上锁的盒子,藏得严严实实。但是我仍然用了一些特殊的方式打开了信,再将它毫无痕迹地合上,重新投入信箱。这样做过一次之后,我便深谙此道,手法愈发天衣无缝。

    但不幸的是,朋友在半年后便出车祸去世了,当然了,那只是表面场合上的说法,朋友是因为抑郁症而选择了驱车自杀,想来朋友平时生活里倒也温文尔雅,到最后却选择了如此壮烈的死法,可想而知这个疾病到底摧残了他多久,才会这样赴死。

    实际上这件事也早有苗头了,而我这趟行程也正是来自朋友的夙愿,那晚听完朋友的陈诉,我没有阻拦他,你无法去阻止一个人的死去,正如你无法阻止一个人的诞生一样,我能做的只有帮助他完成他最后的愿望,和那位朋友见一面。想到这,我摸了摸背包里的一个沉甸甸的小铁盒,那里面是迄今为止全部的信件,它们在我的书包里沉睡着,而我也正是想让它们就这样沉睡着,我没有那位作家朋友的线索,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在那个城市,所以这些信件只能沉睡,套用某一部经典的话来说,也许它们明天就能够回到主人手中,也许它们永远也回不到主人手肿了。而等到那一日,它们或许会付之一炬,或许会陪同我一起尘归尘土归土,也或许会被我遗弃在某个破旧的楼房里,谁知道呢。

    就好像我也不知道这一趟旅程会发生什么事情,也就随它们去吧,正如信中的话所言:“你已经长大,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生活的矛盾总是让人徘徊不定,但你最终要下定决心……”。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我,同样也适用于这些前路迷茫的信件,不是吗。

    四点钟登上汽车。即使把下午的汽车班次只压缩到了一趟,车上的人仍然不多。大家放好行李,稀稀拉拉坐下便开始打盹。他们拉上窗帘,厌烦下午四点钟明媚刺眼的阳光。

    我在司机的身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箱子。箱子年代久远,但做工精良,皮革包裹着,周围还镶着不知名的宝石。我忸怩了一会就禁不住好奇心问司机师傅这是什么。师傅似乎很开心我问他,他大大方方地打开皮箱,里面是皮影戏的道具。山山水水、桌椅板凳、刀枪剑戟、各色小人。道具摸上去又滑又凉,司机师傅说那都是用上好的驴皮制作而成,经过一道又一道的工序,才有了这么一套。

    司机师傅说,自己家里过去是木匠,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到他手上,变成了皮影戏。他小时候在乡里看过几场皮影戏,看完之后,就那样没理由的爱上了。他拜那个皮影师傅为师,在他家学徒了三年。三年之后熬不住家里催,才没办法回了家。不过每半个月和师傅的班子出去演一天戏的要求被允许了,他从此与皮影再也分不开。

    我不禁对司机师傅肃然起敬,我敬佩手艺人,敬佩那种热爱与执着。

    司机师傅说,后来得挣钱不是,就帮着家里打家具。不过后来机缘巧合学会了开车,家里托关系给我谋到了一个司机的工作。工作不算累,踏踏实实挣钱,下班了之后练戏,休息的时候跟着师傅的班子出去演戏,日子过得非常的开心。

    可是司机师傅,我说道,现在皮影戏虽然成功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但不得不承认,皮影戏的现状并不乐观。

    司机师傅说,小伙子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确,我现在在镇子上表演,能安安稳稳看完整场戏的人,都是像我这般年纪的中老年人,小年轻们对皮影戏越来越不感兴趣了。他们爱看电影,节奏快,屏幕清晰,故事情节丰富,这的确是皮影戏面临的问题。小伙子你别看我只是个司机,但我们皮影人,每个都非常严肃地思考过你说的这些问题。加上现在手机又发达,全国各地关于皮影戏的信息一搜就全有了。如今有几家国企性质的剧院已经专门成立了皮影工作室,有国家的帮助,我对皮影的前景非常乐观。唯一要放下的,是关于皮影的执念,别老想着过去的辉煌。它不再可能进入千家万户,它会变得只被一小部分人热爱,我们要接受这个现实。

    说得好啊!我不禁再次对司机师傅肃然起敬。

    后来到一个服务站,司机师傅告诉车上的乘客。五分钟之后会在食堂里上演一场八分钟的皮影戏,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去看看。

    我买了一盒泡面就坐在了食堂里。司机师傅和另一个绑着围裙的男人正准备着道具,准备好之后他们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传出悠扬的声音告诉我们,接下来这场戏的名称叫做“斩颜良诛文丑”,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剧目。

    演到中途,我禁不住好奇走到舞台的侧方看司机师傅的表演。司机师傅扭头对我一笑,又全身心投入到了演出中。我看着司机师傅认真的眼神,想起了我那半年前离世的好友,他的眼神,是我迄今为止,看过的最认真的眼神。

    朋友毕业于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学习文学。毕业后回了家乡干起了一名作家。其实说好听点叫作家,如果要执着一下考量的话,应该叫一名写手,活在社会文学创作阴霾天空下的普通写手。

    也正因如此,朋友平日里的写作工作变得异常繁忙,作为一名自恃清高的作家,他只能在被上级任务挤压的几乎没有的闲暇时间里写点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我经常看见他整日整夜都不曾出门,而是在他的房间里对着键盘敲敲打打,还时不时地点上一根香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大概是有助于他思考吧。我时常被他叫到房间里当听众或读者,遇到看不懂的地方,我也只能是佯装思考,并且摆上一副凝重的表情,这对于他这种热衷于在所谓“深刻”里徘徊的作家很受用,也让我赚到了不少蹭饭的机会。

    都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以前的我还对此深信不疑,但现在我只觉得这句话就是扯淡,这样的日子越长,他肩膀上的包袱只能越重。

    直到压垮他瘦削的身体。

    关于后来事情的端倪我没有很清晰的察觉,只是感觉他平时的话少了,和他的上级争吵的话多了,一脸忧伤的时候也变多了。我那时认为只是他的多愁善感,但后来我才明白那忧伤里还有更多的东西。

    不久后他接到一通电话,是邀请他写一篇稿件。他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和那位编辑聊了下去,我很开心,因为他的作品得到了承认,以及承认背后那光明的未来。但是在听完那位编辑的要求陈述以后,他却出奇的愤怒,他在电话里大声地反对,夸张地罗列出那些反对的理由,无奈之下甚至捧出那天诸事不宜的黄历说法。

    但是这种反对只是一种蚍蜉撼树的绝望,你无法去反抗一整个时代的背景,要么顺从,要么离开。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他想要离开的决心,他的这颗决心始终像一颗飘浮的水草,在心里摇摇晃晃。如今这样一种胁迫,被他的决心给逮住了。我心里有些害怕,而他,眼下狂怒的他,也一定是被这害怕折磨着。

    但他最终仍然成行。

    最终的最终,我还是没有劝说他,他从来都是听不进劝的,这是没有意义的举措,我选择了做一名旁观者,在他需要的时候过去搭把手,在他离去后帮他完成最后的夙愿,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而已。

    此行已无法阻止,一切都提上了日程。他的热情在这样的时刻如回光返照般空前高涨,他的香烟也在这样的时刻前空前燃烧着,我能想象他没日没夜的在写什么,那是一个曾经热爱生命的人在对生命最后时刻的完善,那是一个终于要摆脱这长远而又冷冰现实的人的终极快乐。

    后来的结局已能想象。某一个阴郁的午后,他驱车出去,再见到他时,已经是在雨幕下的路边血泊里了。

    如今,司机师傅的皮影戏表演已经接近尾声,关羽斩颜良诛文丑横空出世,红面虎须轻抚,大笑气震山河!

    我出神着,不禁思考朋友与司机师傅的相似处与不同点。这很耐人寻味,可是我毫无头绪,只能匆匆吃完了我的泡面。

    汽车离开服务站的时候,我看见路标上写着,离厦城还有202公里。那是我前女友的家乡,也是我朋友的家乡。我从未去过那个城市,那是一座小城,但是它与中国所有的小城都不一样,与中国所有的大城都不一样,它有的只是一个个小城青年们慵懒的梦想,仅此。

    我有些困,也不再与司机师傅交谈。我斜躺在座位上,窗外是绵延的公路,和黑漆漆的山林。听不见窗外的声音,摸不到窗外的夜色。我仿佛置身于大海中的孤舟,随波摇曳。孤独感一瞬间向我袭来,我自以为忘记的压抑感又清晰的出现了。它像一只无情又巨大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告诉司机师傅我要在厦城下,我告诉他原因,司机师傅答应了。下高速,进收费站,临下车之时,他把他的名片塞给我,让我如果明天想回去的话就告诉他,他来这个收费站接我。我点点头说,好,谢谢您。

    收费站人声鼎沸,吵吵闹闹,卡车的轰鸣声裹挟着灰尘疾驰而过,一辆又一辆摩托车停在我的身边问我去哪儿。

    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我来到这个城市又是为什么?

    我找了一家临街的饭店,店面小小的堆满了杂物,客人要坐在外面的大帐篷底下。我要了一份快餐和一杯水。等待的中途,我看见这家店有一台酒吧点唱机,我投下两枚硬币点了两首James Blunt的歌。音乐响起,有风,但很清晰。我静静坐在凳子上,等待着歌声停止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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