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对《红楼梦》后四十回抨击最狠的,应该算是张爱玲了,什么狗尾续貂、面目可憎,一派胡言,甚至还用上了“死有余辜”这种狠毒的词,可见对高鹗续的后四十回有多么不满。
前面有多热爱,后面就有多嫌弃。张爱玲从小喜欢读《红楼梦》,小的时候只知道八十回以后怎么不好看了,后来才知道不是曹雪芹所写,所以每次再看就只看前八十。所有的红学家研究这部巨著,都是研究曹雪芹的八十回,就连蒋勋先生讲红楼,也只是讲到“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的差别,别说那些大家,就是我们读,也能高下立判,就像饮酒,喝着喝着茅台五粮液,下一杯给换成了勾兑的地摊货,兴致和趣味一下子给拉了下来。
读完《红楼梦》,最大的感受如蒋勋先生所言:曹雪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学家,不管是故事的编织功力,还是语言词句的精准表达,还是各个人物性格特征的具体描述,都无人能比。
而后四十回呢?读起来干干巴巴,如同嚼蜡,不光人物没有了自己的个性,还倒添了许多的臭毛病,真真算是面目可憎了。这样说没有证据,我们随便找出一段来对比一下。
这是二十三回宝玉和黛玉偷看禁书的一段:
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馀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而下面这段,是八十一回宝玉和黛玉的一段对话:
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曹雪芹和高鹗的差别,不只是在这遣词造句上,在后四十回里,人物都没有了自己的性格特征,说话语调都成了一个腔调,就连一向严厉说话很少的贾政,也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娘们腔,还有从黛玉进门就一直疼爱有加就连外面放烟花也赶紧把她搂在怀里的贾母,倒成了拆散宝玉和黛玉这一对有情人的主谋,趁黛玉和宝玉生病让宝钗假扮黛玉和宝玉成婚,真真成了一个狼外婆。
除了写法上的巨大差别,还有就是和前面南辕北辙的故事叙述。在七十七回里,王夫人亲自到怡红院阅人,把晴雯、四儿和耶律雄奴也就是芳官逐出大观园时曾和芳官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来与王夫人磕头领去。
从王夫人的话里,可以知道柳家的五儿已经死了,可是到了八十回以后,五儿却进了大观园,在一百零九回里服侍宝玉晚寝,宝玉想起王熙凤说五儿活脱脱是晴雯脱了影,就越看越像,禁不住把对晴雯的感情移到了五儿身上。不知是高鹗续写时忘记了五儿已死还是有意这样写,但这样一部巨著有这样前后矛盾的故事叙述,确实让红学家们无法做出解说。
在曹雪芹写的第五回中,宝玉看完了正副十二金钗的判词后,最后有一个总收尾判词,这样写:
〔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根据这个判词推算,贾家最后的结局肯定是家破人亡,就算是若干年后贾兰能够做官,那也是以后的事。可高鹗续写的结尾却是大欢喜的结局:贾珍贾赦不但被赦免,还恢复了世职,归还了所查抄的全部财产。贾政更不必说,得了世职还要官升一级。一向对官场深恶痛绝的宝玉,却去参加科举考试中了第七名举人,虽然他已跟着癞头和尚走了,但去应试也违背他的初心。和他一样食言的还有黛玉,从“从不说去考试做官这种混账话”到也支持宝玉去应考,转变的有些让人难以捉摸。最后还有个“兰桂齐芳”,贾兰和宝玉的遗腹子又重振起贾家家族。贾家也就是被抄家时贾母散金困难了些,之后被抄家产归还,为官的,重新做了官;富贵的,金银又重来,又恢复了原来的鼎盛模样。
张爱玲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其实按蒋勋先生的说法,第五回就是红楼梦的大结局,在第五回里,红楼梦里的主要人物结局都做了交代,去掉后四十回,也是本完整的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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