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豆苗

谁能知道，欢欢的小名居然叫豆苗。

当初，护士从晕厥的产妇肚子里把欢欢扒拉出来，草草整理一番抱出去给她爸爸看。

“男娃女娃？”这迟到的父亲只问这一句。

“女娃。”

“操……”他把嘴里没吸完的半根“将军”烟捏下来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欢欢妈清醒后，就决定要离婚了，但拖了两年多。

欢欢奶奶倒还不嫌弃这个孙女，张罗着给取名字。“大名不急着取，上学前取好就行，先得有个小名。”

“什么东西……嗝，今天这凉拌豆苗酱油放多了……哦，就叫她豆苗吧。看那大头……”欢欢爸夹起一筷子汤汁淋漓的豆苗塞到嘴里，汤溢出嘴角，他拿起抹布撩了一把。

这两年里，欢欢爸没有抱过欢欢，他就给欢欢了一个小名，还有潜藏心底的梦魇。

“诶，你多大开始记事的？”欢欢悠悠地问我。

“大概五六岁吧，能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

“你不行，我两岁时候发生的事都能有印象，”欢欢偏着头睁着迷蒙的眼睛，“我记得脑袋上的白炽灯，床板噼噼叭叭的响声，头撞玻璃的声音。”

我有点害怕，觉得欢欢的眼睛仿佛蒙上血色的雾气。

“所有人都以为我不记得爸妈离婚前在一起时的事情，我记得，我听得见。我妈拼命地喊——‘豆苗、豆苗……’”欢欢眼里的雾气终于凝重下来，“她盘腿坐在床板上给我喂奶，还在叫‘豆苗，豆苗……’”

“欢欢，你别说了，我心里难受的很。”我想止住这个话题。

“你就听一听难受什么呢？我做梦、发呆、冷不丁什么时候就回去了，那个灯太闪了，我现在都想流眼泪了。”

我知道自己是个冷漠的旁听者，世间所有人都是冷漠的旁听者，欢欢了解也谅解。

“有一天，我问我妈‘你怎么不管我叫豆苗了呢？’你猜怎么着，她吓得碗都掉了，她离婚后，没有人管我叫豆苗。”她顿了顿，“但这就是我的小名。”

“挺……挺形象的，你看你脑袋那么大，身子细长条的。”为了打破尴尬，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说。

“哈哈哈哈哈……”她终于笑得把眼角的泪挤下来了，“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我认识的其他人幽默都是假的，装的，只有你的幽默是骨子里的。”

“幽什么默呀，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该怎么让你好受……”我坐立难安，觉得自己就是此生最厌恶的那种人。

豆苗，豆苗，没有被拌在盘子里吞掉，扎了根拔了节还长出了豆子。

“我是个好妈妈吧？”她又冷不丁问我。

“怎么不是呢，你都有三个孩子了。”我瞅着她的大肚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