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顾名思义,最直接的解释就是依山而居,或居住在山中、山傍、山下,再退而求其次,至少要能够看得见山的影子,闻得到山的气息,听得到山的声音——亦如陶渊明所说的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在中国古代,山居的同义词就是隐居。隐居的人,被称为隐士,或隐逸之士。最早的隐士可追溯到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巢父和许由就是唐尧时的隐士。到了夏商周三代,充满叛逆与高蹈精神的隐士多了起来,著名的有卞随、务光和伊尹。早期的隐士并没有精致的建筑作为隐逸之所,即使有也很简陋,有的甚至就是山洞或树穴之类。他们的隐逸更多的是一种反叛的,超迈的行为,远离世俗纷争或政治风云,以此构成一种独立特行的人格风景。
山水之中,有固定居住场所、且追求建筑品位和人文气质的隐士,当始于魏晋时期。此种情形的出现,与佛道的流行及儒家所倡导的达而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行为准则密切相关。儒释道在很多方面是相互冲突的,但唯独于山居或隐居一义,却多有圆融之处。山居可以天人合一,可以涤荡尘虑,可以澡雪精神,光风霁月。
讲究营造的隐逸之居——别业的出现,对中国的山居建筑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别业类似于现在通行的别墅,其语源当来自于佛教,《楞严经》中有:“阿难,如彼众生别业妄见。”佛教的别业是与共业或总业相对而言,别就是独特的,个性的,私人化的,或不可复制的。
中国古代的隐士所居,除别业之名外,常见者尚有:别室、别馆、别院、草堂、山庄、山居、山院、山房、渔隐、仙居、竹坞、倦圃、精舍及各种亭、阁、斋、庵、庐等。究其义,均与佛儒道尤其是佛道有着或明或暗的关联。
石崇的河阳别业,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金谷园,是中国历史上真正具有农庄色彩的别业,据石崇自著的《金谷诗序》说:“余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田四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礁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这座极尽豪奢的别业,去城不远,不过十里,里面不仅有清泉茂林竹柏药草,还有良田和各种家畜动物,与其说山居,不如说更象是一座建在山涧的庄园农场。
早期的山居或别业,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及,就是前面已提到的东晋大诗人陶渊明。这个“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五柳先生,生性高洁,正如其《饮酒》所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迩?心远地自偏。” 这是一种心灵的境界,要维持这种境界,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内心的定力。陶潜与石崇不同,这位被后世尊为隐居之师的陶先生,其本人并没有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别业或别馆,他只有一个去简朴的去处:一片荒芜的园田居。而就是这样一片由柴门和野径构成的山居,在时间的风蚀之中,却胜过了石崇堆金砌玉的金谷园——这个事实,向我们传递出山居文化的至为紧要的因素,决定一座山居是否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不仅仅来自于建筑本身的坚固与否,更多的来自于山居所蕴含和承载的文化含量和诗意气质。
还有一个事实,可以为上面的说法提供佐证,那就是唐代诗人王维的辋川别业。辋川别业在中国古代,就其规模与壮丽,并不能同石崇的金谷园或谢灵运的石壁精舍相比,甚至也不能和清代袁枚的随园相比,但是辋川别业对后世的影响非同寻常,这大概与王维为辋川别业所注入的诗意和禅意分不开吧。
按照当今最杰出的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先生的分析,爱好与惧怕是人类情感的基本内容,而被文化转化为种种形式。就人类对土地和大山的复杂情感,段义孚分别写下了传世经典:《恋地情结》(Topophilia: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attitudes and values)和《恐惧景观》(Landscapesof Fear)。
人类文明自形成之初,对于山便交织着热爱与敬畏之情,这或许是古往今来的人们喜欢山居的原始动力。在记载着众多神话传说的《山海经》中,凡是人们所梦想和敬仰的人或物,都可以在各种奇妙的山中寻找到。在高山之上,住着缥缈的神仙,生长着不死之药,开着永不凋谢的花朵。
历史上,山居者最风行的时代,往往是最为混乱的时代——山居很多时候,是志向高远的人们被迫的不得已的选择。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山居是对乱世的一种委婉对抗和批判。最具象征意义的,莫过于南宋词人辛稼轩的带湖新居和瓢泉别业,那儿写满一个末路英雄的寂寞与悲壮。
现代也有山居者,其山居行为大多出自于一种自觉自悟状态,其内心中仍然怀着对自然的向往,怀着对山水的依恋,在匆忙的生活中,也企望偶尔的闲云野鹤,也希望能够象古人那样,在山居中“行到水穷处,卧看云起时”,或者体会一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或者独坐山居的石阶上,“坐看苍台色,欲上人衣来”。但是今天的山居者,除了上述审美的需求之外,可能还与追求精神独立与人格完善相关,与关怀生命本体价值的冲动相关。
山居者,在精心营造的建筑之中,寄予了他们的人生理想和艺术品味,假若要想了解一个人,而这个人恰恰又拥有一座或大或小的山居,那你径可通过山居去了解他们,山居就是他们的心灵独白。说到独白,我想起两个著名的山居者的话,一个是中国的,前面已提到的王维;一个美国的梭罗。从王维山居独白中逸出的空气真的可以穿透你的心扉:“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童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垄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山居者(也是湖居者)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道:“这是一个愉快的傍晚,全身只有一个感觉,每一个毛孔中都浸润着喜悦……像湖水一样,我的宁静只有涟漪而没有激荡。和如镜的湖面一样,晚风吹起来的微波是谈不上什么风暴的……等我回到家里,发现已有访客来过,他们还留下了名片呢,不是一束花,便是一个常春树的花环,或用铅笔写在黄色的胡桃叶或者木片上的一个名字……每一支小小松针都富于同情心地胀大起来,成了我的朋友。我明显地感到这里存在着我的同类,虽然我是在一般所谓凄惨荒凉的处境中,然则那最接近于我的血统,并最富于人性的却并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村民,从今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地方会使我觉得陌生的了。
“不合宜的哀动消蚀悲哀;
在生者的大地上,他们的日子很短,
托斯卡尔的美丽的女儿啊。”
山居不仅是山居者的心灵存在,也是他们的另一幅面孔,或许是他们最为真实动人的面孔——在山居中,他们会释去所有的面具,以一种本真的,纯朴的状态呈现出来,在山居之中,山居者可以无所忌惮,这儿是他们的心乡,是他们作为自然之子而纵情驰骋之地。
山居者不仅会拥有一颗干净的心,能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美或丑;还会拥有一双干净的眼睛,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风景;一对干净的耳朵,能听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我在旧作《耳朵》中曾引用罗兰.巴特的名句“他的灵魂化成耳朵,恍若每个毛孔都在倾听”——
从前一位圣人,指着自已的右耳不语
这只耳朵有何特别之处
长在流水的上游,干净而透明
象枝峭壁上沉睡的仙灵芝
只有麒麟或孤凤的叫声
才能将它唤醒过来
他的左边那只耳朵
却是另一幅模样
细小得无法准确描述
深夜的猫步也可以震动银色的茸毛
仿佛在倾听中隐匿起来
在隐匿中倾听万籁___
风的耳,比风更具穿透力
有时它也是世上最温暖的一部分
如此刻:花儿在打开、细胞在生长。
别人听不到的都能听到:
群山之中,卷来惊天狂澜
落叶还未落下之前
就已听到落叶的声音
河水还没有枯萎的时候
就听到石头的碎裂
这是怎样的耳朵!
听左边的还是听右边的
当我们用耳朵怀疑耳朵时
另一些涣散的耳朵,雨中小伞
怯生生地长出来
并迅速向四周蔓延
灵魂的耳朵,仿佛与生俱来
[2007年 成都]
山居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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