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已多年未再见那大鸟了。鹰一般的大小,通体漆黑,羽毛整齐顺滑,泛着好看的光泽……
第一次见到那只鸟是在屋旁的柚子树上。柚子树主干约两手合握的粗细,在离地面不远处分成两个小一些的树干。大鸟就立在矮枝上,似乎也不怕生,歪着头直直地盯着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夕阳的余辉斜斜地洒下来,那暖黄的光让大鸟的轮廓都柔和了几分。我移开眼,转身,是准备晚餐的时间了。我向屋子走去,没有回头,但我知道它仍在看着我……
打一碗米,用清水洗净沥干。再往锅里倒清水,直至水刚好到平放着的手背的高度。奶奶说这样煮出来的米饭才会软硬适中,Q软弹牙。接着给电饭锅通上电,按下“煮饭”键。在碗里打两个鸡蛋,倒入些清水和调料,拌匀,将碗放入电饭锅的蒸格。这样一来,饭熟了的同时菜也做好了,很是方便。
水蒸气缓缓升起,水沸腾着,锅里“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我怔怔地看着那一缕一缕若有似无的白色水汽,也不知是不是被它迷了眼,眼睛竟发酸得厉害。我揉了揉眼睛,想到今晚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顿时便有点心虚。但我仍旧挺了挺胸,仿佛这样便能给自己勇气。独自在家,对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来说,到底还是有些挑战性。
天不多久就黑了下去,看着这些门板我心里有些发愁。我一面打量着这些门板,一面合计要怎样把它给挪到门框那并装上去。家里住的平房,三个铺面,卖一些杂货。白天,舅舅会把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放到墙角,这时整个铺子就敞亮了。到了晚上他又会把门板给一块块安回去,这便是我家的门。所以在我看来,“关门”着实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我微微蹲下身子,左手扶着门的一边,右手扶着门板另一边下部,缓慢而艰难地起身。将门板向我的方向倾斜,再用头和肩膀做支撑,勉强维持了门板的平衡。我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有大的动作,抱着门板一步一步挪过去,终于还是将门板安了上去。
关好门,我早已没了力气,顺着门蹲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拼命地擦着眼泪,告诉自己不可以哭,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哭,可眼泪却好似发了疯似的往外冒。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子里打转:奶奶情况怎么样了呢?奶奶说爱哭的人没有出息,奶奶希望我能有出息,所以我不可以哭。我要好好检查一下门关好了没有,不可以让大人还分心来担心我……
【贰】
“妈妈的妈妈叫什么?”
妈妈的妈妈叫奶奶,奶奶其实是我的外婆,我是跟着外婆长大的。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成天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跑。哥哥姐姐是舅舅的孩子,他们喊奶奶我也跟着喊,这一喊就再也改不了口。
环境是个调皮的小家伙,就像空气一样,明明你时刻处在其中,却从来不会让你注意到。等到意识到喊自己的外婆作“奶奶”不合适的时候,我已经改不过来了,我深深地知道这一点。
让我意识到这个叫法不合适的是我的“真奶奶”。“真奶奶”到奶奶家来那年我七岁,“真奶奶”的家和奶奶家隔了三个小时火车的距离,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真奶奶”。
刚从学校回家,我就被带到“真奶奶”的面前,然后跟我说这是我奶奶,让我叫“奶奶”。自带“狗腿子”属性的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最后叫了“陈奶奶”。那一瞬间,我看见“真奶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后来就被爸爸教训,说我这样叫像是在叫别人家的奶奶。
可我改不了口的,我知道。因为“奶奶”这两个字出口前,我脑海里浮现的音容笑貌是不会骗我的。吃酒席给我带回一衣兜瓜子和糖的奶奶,偷偷留好吃的给我的奶奶,生病不愿告诉我妈妈的奶奶,给我讲我妈妈小时候的奶奶……
跟奶奶生活的这些年,我一直是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可我却讨厌短发,长发才好看呀,还是小孩子的我这样想。所以我每次剪头都是一场拉锯战,我的武器就是哭。我能从家里哭到理发店,哭完整个剪发过程,剪完了再一路哭回家。
奶奶说,为了给我剪头,把人都得罪完了。奶奶是不喜欢我哭的,可她却并没有因为我剪头发哭而责备我。
奶奶也是短发,4、5厘米长的短发。听她说她年轻时候的大辫子黑油油的,可好看了。可是和爷爷结婚后,爷爷打她时总喜欢抓住她的辫子撞她的头,她就把大辫子给剪了。
我想,她是不想我有这种经历吧……
【叁】
茨威格说,那时她还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句话并不适合奶奶,因为命运并没有给她赠送什么礼物。适合她的话应该是:所有对身体的透支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价格就是疾病缠身的晚年生活。
哮喘病、冠心病、风湿关节炎……年轻时为了讨生活透支的身体,伺机等候了许多年,终于在她晚年时报复回来了。
难受也好,生病也好,她阻止我给妈妈打电话,怕在外的妈妈担心。离家在外的妈妈也只会向家里报喜不报忧,可能这就是父母和子女的默契吧。
那年奶奶68岁,我12岁。我对奶奶说:“等你七十大寿,就让妈妈好好给你做寿。”奶奶总是笑着说好。
可是疾病从来不会管什么大寿不大寿的,它想发作就发作了。医院一开始并不接受被送去的奶奶,兴许是看着没救了怕被讹吧,但所幸在舅舅的恳求下还是接诊了。
舅舅在医院里照顾奶奶,我关好家里的门就睡觉了。
奶奶是当夜被送到家的,她在医院闹着、拔输液管,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回家第二天她喝了一小碗粥,能吃进去东西就说明要好转了,舅舅说。
那天下午,奶奶去世了。
我坐在奶奶床边,房间里只有我和她。我握着她体温尚存的手,看着她睡着了般的面庞,心里却没有起什么波澜。她是在睡梦中离去的,很安详。
舅妈进来,看到我说:“你胆子真大,敢一个人待在这个屋子里。”我没有说话。
出殡那天凌晨,奶奶的棺材停在家门口,也是赶集日她摆摊的地方。棺材刚停出去,天空却毫无征兆地下起暴雨,雨里夹杂着些许冰雹。
这是老天在为奶奶送行吧,我一厢情愿地这样想着。
人是种奇怪的生物。坐在奶奶遗体旁的我,很平静;盖棺前见遗体最后一面的我,很平静;守灵时的我,很平静。可棺材下地,第一抔黄土撒上去时,眼泪突然就自己往外涌,止也止不住。脑子变成了一个屏幕,上面滚动播放着“我没有奶奶了”这几个字。
从此我就知道了,人啊,对悲伤是有个反应过程的。
【肆】
头七那天,我跟奶奶的房间门前撒上了灰,据说灰上会印出回家人的脚印。我有意识地远离那间屋子,害怕惊扰了回家的奶奶。
次天看时,并没看见任何脚印,却看见窗前站了一只大鸟。那鸟小鹰一般的大小,通体漆黑,羽毛整齐有光泽……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这种鸟。
它站在窗前,歪着头看着我,似乎并不怕我。我看着它,它盯着我,我们都没有动。
僵持了几分钟,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大鸟转身飞走了。
再见到大鸟是初二的时候。那时正巧感冒,有点发烧,脑子昏昏沉沉的,它就这样出现在寝室窗外的核桃树上。
那棵核桃树和寝室楼挨得很近。每到九月份,青色的核桃果子就挂在树叶间,我们时常能摘到靠窗近的果子。剥开青色的外皮,常见的皱皮核桃才显真容。生核桃很难入口,要将果肉上的一层膜除掉过后才能吃出果肉的香味。
大鸟就站在核桃树枝桠上,歪着头看我。我看着它,艰难的吸了吸鼻子,冲它一笑,它转身飞走了。
当晚,奶奶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在给我盖被子,帮我盖好被蹬掉的被子,掖了掖被角。梦里,被子捂得我直冒汗。
醒来发现睡衣被汗水打湿,烧也基本退了,只有鼻子还有些小堵。是奶奶来看我了吧,我开心地想。
可我已许久没见过那大鸟了,对奶奶的记忆也随着时间在模糊。记忆里只剩奶奶模糊的轮廓,泡脚的奶奶、摘玉米的奶奶、炸酥肉的奶奶……
我已许久没见到那大鸟了,它有小鹰般大小、它的羽毛漆黑有光泽……我还能再见到它吗?它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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