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伤不得不离开战场回家休养的时候遇见了新搬过来的女孩。
格希。
我原以为回家后会是荒芜落寞的景象,但是家里除了积了点灰,别的都跟我离开时差别不大,我似乎还能听见隔壁小学孩童玩乐的欢笑声。
那是一家天主教小学,常常能在早上听见小孩子们发脱口齿的唱诗。
但是那家小学在我离开前一个星期就停学了。
从一楼厨房连着的阳台出去是一道小河,不过三四米宽,对岸是座带花园的独栋小楼,结构跟我家差不多对称,已经久没人住了,但是前主人一手栽下的草木自生自灭了好几年也没有荒败下来。临河种着一排低矮的杜鹃花,每年五六月开满淡紫色的花。
我对住在那里的邻居的印象可以追溯到我的孩提时期,那时母亲健在,父亲在附近城市的大学教书。可惜我丝毫没有得到他们在学术研究上的任何遗传,高中一毕业就入伍了。任何一个军人都以保家卫国为荣,但我不乐意上战场,我不曾想过战事会爆发。
或许是这个原因,我回到了家里。
但是家里早就没有人住了。
隔壁的那个老爷爷更是在好几年前就去见与他天人相隔近十年的老伴了。
当我好不容易收拾完厨房和卧室,推开门来到小河边的长椅上时,累得已经不想管上面的几痕青苔,随便找了个还可以的位置坐了上去。
这里有太多回忆,父亲大概是怕睹物思人,才早早搬去了养老院,但我从没想到,他会那么平静地给我打完电话,服下大量的安眠药。我等他躺进了医院才知道他患有抑郁症。单极性抑郁障碍。
自杀的无可赦免,他应该最清楚。
我不知道该为他做什么,难得的一次休假我却只想快点回到队里,从医院出来我就匆匆回到了基地销假,甚至面色平静地参加了当晚的突击演习。
但是当我冲进对方囚禁人质的地下室,看见那个守着病危妻子的中年人的背影时,泪水像溃决的堤坝,我当时就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我知道躺着的是一具假人,而那个中年人是我最敬仰的教官,也是这次演习的评判官。
只是一个瞬间,我仿佛看了在跟母亲告别时的父亲。
我的队友们陆续赶到,解救安抚人质,转移病人,清点伤员,一切都有条不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千挑百选的军人,训练完备,素质过硬,维护的是是国家的尊严。
一直到演习结束,我还跪在那里,泪水早就流干了,结在脸上绷住了我的表情。最后教官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示意我站起来。我立马后脚跟一磕站了个笔挺的标准军姿。
“我很失望,珀斯。”教官顿了顿,我知道这意味着后面宣布的决定至关重要,“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留在这里,在决定你的处置之前,禁止一切训练和演习。”
即便之前内心崩溃久跪不起时,我依旧有力量挺直脊梁,此刻却感觉到了深重的无力感。我本以为这里是我的生活,但我却被告知不属于这里。
后来的那一段日子充满惊心动魄的波折,我内心充斥着煎熬和焦躁,熬过去之后我只觉得全身的血脉骨骼都像被打碎重塑一般,仿佛新生但又意外地重新获得力量。等我再次归队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那晚的演习不是临时安排的,囚禁人质的场景和细节都在根据我记忆中的场景还原。
那次并不是一次单纯的演习,是一场用心的治疗,是全队齐心合一的扶持,更是将我从死荫幽谷带领出来的生存搏斗。
亲手把我们这个特殊部队培养起来的教官深知我们每一个人的软弱和痛处,他知道我内心深处最后的柔软跟我的家庭密不可分,曾经它是那么的完美温暖,所以它被迫消散时给我的打击也是那么的剧烈,即使我在各项成绩指标上一直表现得堪称优异,但我只是一樽外边圆满的瓷器,一碰就碎。
我将母亲的离世归咎我的失误,所以那个似曾相识场景是我的梦魇,我被噩梦缠身,一直到教官强硬地把我唤醒。
他打碎过我们每个人的亦空亦幻的梦境,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每一个人才可以百炼成钢,成为代表国家荣耀的铁血战士。
所以当我被迫像个无用的弃子被迫离开战场时,没有一蹶不振倒地不起,我依旧明白自己的前路。最后一次任性,我放纵自己停在回忆里,目光滞缓地看着缓缓流动的水面,上面映着房屋和灌木破碎的影子,夕阳和波纹的轮廓打上了金黄色的柔光。那排淡紫色的杜鹃无知无觉开得烂漫,然后对面小楼的门开了,走出一名身穿宽松连衣裙的少女。
两厢无言,我和她的眼睛对了好久,她缓缓露出微笑。
“你好,我叫格希。”
我有太多问题,一时间忘记了基本的礼貌,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一直到女孩小声笑了笑。
“珀斯,你是看呆了吗?”
不得不承认格希是个清秀明丽的女孩子,但真的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突然觉得又一次失礼了,语气太唐突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找回了应有的语气,“我是莫珀斯,一直住在这里。对楼的那个老爷爷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去世之后房子就空下来了,请问现在是你住在那里了吗?”
“是的,其实我曾经住在这里,”格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我捕捉到了她一瞬间顽皮的笑意,她说,“莫阿姨那时候想认我进门的,可是她那半大不小的儿子追着同校的一个女生,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拉不下面子就负气离家出走了。”
她的话里有件事是真的,莫阿姨半大不小的儿子就是我。我十六岁时喜欢同年级的一个女孩,比我大半岁,懂事漂亮又聪明。我表达喜欢的方式很幼稚,我喜欢什么东西,就想送给她什么,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样的毛头笨小子怎么可能追得到年纪里最得宠的女孩子,大概还是众多追求者中最烦人的一个。
“哈哈哈,好像是有这么一段被拒绝的尴尬事件,但我真的不记得我母亲给我做的什么安排。”
“你当然不记得,因为那是我编的,”格希低头撑起一个支架,我才发现她背上的画板和手里提着的一箱颜料,她应该是来花园里写生的,“我的确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我要求去学画,就离开了。安杰爷爷是我法律上的养父,我继承了这座房子。”
我无意细想她话语中的错误,我都能叫安杰老先生一声爷爷,何况这个小女孩。
格希安放好了画板,并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它不会挡在我们中间,我这里可以看见她画画时的大半个侧颜,她接着说,“我们又成为邻居了,很开心见到用生命和血肉为我们筑起防线的战士。”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那么伟大,毕竟现在是信息作战的时代了,而且轻伤不下火线,我还能吃能说能笑就回来了。”
但是那个瞬间我想渡过那窄窄的河道,向她请求一个拥抱。我想知道我曾经是真的在守护这些善良的生命,让他们远离硝烟和战火。
回家的第一天傍晚,我和格希像是许久未见面的老朋友,隔着浅浅的河道聊天,一直到她停下画笔,收拾东西,我们才道别。聊天中我发现影响了我们成长的环境和人物有许多重叠,格希让我感觉不到她比我小了快十一岁,大概是因为同年龄的女性比男性思想成熟而她常年在外求学造成了她的坚强独立。
格希说完再见就进屋了,没有发现我还在椅子上看着她刚刚画画的地方。我推算了一下她住在这里的时间,一个才五岁的小孩怎么懂了这么多东西,还翻我的黑历史!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收拾这间从小到大生活的房子,彻彻底底,从里到外,没有放过一个角落。
我在储物室找到了祖母的轮椅,花了一整天检查一番重新上了润滑油,试了试还挺好用,以后养伤期间外出要方便多了。
我找到了家里许多闲置已久的画稿手帐,有的是我小时候的涂鸦,有的是父亲的设计图纸或者母亲闲暇时记下的字句,还有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画作,我说不出上面画的是什么,色彩像是会流动的光铺陈在纸面上,我想把它们做成灯罩,那样一开灯就可以满室生辉。
我还打算把房间都重新粉刷一遍,同时重新布置一下,我的卧室一直保持我少年时的样子,总要改变一下才符合我现在的年纪。不过在色彩搭配上我一窍不通,我一边清理着打算扔掉的东西一边费劲地思考方案,到了下午照旧去后院的长椅看格希画画,顺口提出了我的设想,看着作画的女孩,突然灵光一闪,格希可以当我的参谋哇!
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了问格希的建议。
少女的笔停了停,“莫少校,在我心目中您是特种兵最神秘战队的两大王牌之一,为什么突然这么客气了?”
语气的确充满了崇拜之意,但我知道格希这是又在拿我寻开心,可是我对着她就是就没脾气,掩饰性地摸了摸头发,干干地笑了笑。她的话大部分是真的,可能是安杰爷爷说的,毕竟我入伍后的情况他甚至比我父母更了解。但是两大王牌我持保留意见,毕竟现在一死一伤,都不是王牌了。
“珀斯,你看过我的画吗?”我窘迫的反应让格希乐够了以后,她用跟我问她建议时同样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
我才想过来其实我一直在看格希画画,但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画。
“没有,我可以看一下吗?”
格希把手上未干的笔收拾了一下,一抹颜料蹭在了手背,像是一瓣柔弱的落花,她恍然未觉,只是缓缓地把画板转了九十度,画的全貌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看到画之后好一会说不出画,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看到的画,我一直以为她在画花园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但是呈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具象的花朵和植物,是流动而有脉络的色彩,生命的光芒安静而美好地散发出来,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我讷讷地说道,“好美。”
我知道自己嘴笨,没想到笨到这样连稍微多一个词汇都说不出来。
比起画作,更让我移不开眼的是对岸那个少女听见这两个字后展露出的笑意,温暖美好得直映入柔软心底。那里坚硬顽固了很久,曾经满满当当装着幸福,一度成为了连最有效的药物也无法镇压的疼痛,后来被国家和军人的使命感填补了进来,那时支撑我的信念是我要成为国家的一杆枪,冰冷沉着。
“谢谢。”格希的语气里有微不可查的动容。
“其实看过我这个风格的画的人真的不多,连安杰爷爷都没看过。”
“那我是不是应该觉得自己很荣幸?”我借着拐杖想象自己后脚跟一磕,站了一个标准的军姿,“my pleasure.”
趁着格希被我逗得又笑了,我提出了今天收拾好轮椅后产生的请求。
“明天是小镇上集市的日子,陪我去吧。”
“呃,你是想我帮你推轮椅吗?”格希露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不用的,我可以坐在上面可以自己推的,”我生怕她拒绝我,立马解释道,“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去。”
“哈哈哈哈哈哈……”格希好像遇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少校你这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吗?”
我感觉的自己又被捉弄了,但不知怎么的似乎也觉得很开心。
“不是的,我很想去,我会帮你推轮椅的,”做了个健美先生炫耀肱二头肌的动作,“不要小看我,我很有力气的!”
我不戳破地看着她,在我看来,那个少女虽然在拿我寻开心的时候精力无限,但怎么看都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
格希微微低了低头,声音也有点低,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凭着她的口型,应该是说,“你之前跟我说你找到轮椅的时候,我就想带你出去了。”
小镇的集市并不如我小时候的热闹了,是因为现在正值战时吧。格希大概是因为感觉到了我的低落,微微俯下身在我边上说着话,声音轻柔。
“我曾经在集市上遇到你,可是你光顾着看身边的女孩子都没看见我跟你打招呼。”
顺着格希的话我绞尽脑汁地开始回忆以前来集市的场景。
突然轮椅颠了一下,应该是被路上的石头卡了一下轮椅,我差点摔出去,格希也一瞬间慌了神,连忙说着对不起,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今天出门的时候格希主动过来帮我推轮椅,我觉得自己这么个大块头会麻烦她,一开始没答应,然后她瘪了瘪嘴撒娇道:“少校你知道我崇拜你多久了吗,你连这么个亲近偶像的机会都不给我。”
被开了这么久玩笑我居然还是觉得被哄得很开心,于是扮演起格希新得到的玩具,估计在她眼里我跟一只大玩具熊没两样,真是快被自己蠢哭了。
我下次一定要跟格希耳提面令地说明白,卖萌是犯规的!
其实我也没真的摔出去,只是想事情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反手安抚地拍了拍格希紧紧握着轮椅把手的手背。
“没事,你想怎么推怎么推,不过你这个大玩具胆子小,别玩死里折腾。”
就在我们停下来的当口,边上卖零食的小摊过来了一个端托盘的小孩,上面放着试吃的手工糖果,我早已过了爱吃这些零嘴的年纪,一看就是冲着格希来的,果然格希很开心地接过了。
一看有试吃很多人都围了上来,小伙子忙着招呼别的顾客对格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于是我不大意地代替他询问了格希的吃后感。
“怎么样?”
“里面有椰蓉,好好吃。”看着格希一副小孩子吃到甜头的样子,我向那个小伙子使了个眼色又瞟了眼他的摊子,他托盘上的试吃很快就发完了,立马转身给我带了几盒不同口味组合的软糖,可是格希已经被别的档口吸引走了,我便自作主张选了个口味最全的组合,付了钱才去叫格希。
意外的是格希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什么都没有要买的意图,我在水果摊上买了袋水晶富士和一盒子无花果,见格希若有所思的样子,拣了颗樱桃塞到她嘴边,她愣了愣,伸手推进嘴里。
“甜吗?”
“嗯!”
听到肯定答复我让小贩称了半斤,又多买了两盒草莓,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把樱桃草莓和那盒软糖一起交给格希,她想了想才接过去。
“我呀,是个大手大脚特别不会管账的,安杰爷爷给我的零花钱我放到你这里好不好?”
我一时没懂她的意思,她塞了个小信封过来,里面沉甸甸的,估计都是硬币。
“我今天怕乱花钱专门没带多少出门的,结果你帮我花了。”
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格希这是在还我钱,大概是照顾我的想法,完全没提“还”这个字,我也不好还给她,不然就是拂她的面子,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换个话题。
“你今天还画画吗?”
“画呀,买了零嘴就是为了画画的时候吃。”说完了还晃了晃刚从我手里接过去的袋子。
我回家放东西的时候数了数信封里的钱,刚好是半斤樱桃和两盒草莓。买软糖的那份不知道是因为她走开了没看到没有算还是大度地给我这个面子送她点什么没有算。
真是个小丫头片子。
格希画画的时候带了那盒软糖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欣喜的感觉的涌了出来,十六岁追校花的时候她唯一一次收下我的礼物的时候我好像也有这种感觉。
“我想把书房整理一下,”每天跟格希讨论我收拾的进展似乎已经成为了例行公事,“不过真没想到我从小到大看的书居然都还在。”
格希塞了颗糖进嘴里,一边嚼含糊不清地应了声,我见她眉头皱了皱,想必是吃到了什么怪味道。
“Salmiakki?”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鬼畜的软糖口味了。
格希摇了摇头,“黑芝麻的,但是不知道沾了什么调了味的糖粉。”
我们继续讨论起整理书房的话题,又聊到了以前看的书,我没想到的是我看的书格希差不多都看过,而且她看这些书的时候年纪都不大,大概是因为我看的书真的太少了而且都特别浅显易懂,真是惭愧。
格希突然没了声音,我眼见她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地趴在了画板上,肩膀一抖一抖似乎是呼吸十分困难。我一时间慌了神,想也没想地跳进了河里想要渡过去,没想到越过这窄窄的水道比想象中困难许多,水比比我记忆中来的深,以前刚学会游泳的时候明明在这里尝试过潜水。
我拼尽全力挣扎到格希身边,她已经意识涣散了,我翻起她眼睑检查瞳孔的状况,然后想要进屋打急救电话,才发现拐杖不在身边,我连站起来都困难,何况是行走,对岸是那辆孤零零的轮椅。
我觉得脑子一下子空了,以往生死关头都没有这么无助过,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靠着双手爬过了花园,来到了他们家的房屋门口,幸好格希出来时没有锁门,我爬进屋子里找到了电话,拨通,尽量有条理地报出地址和症状并且强调了我们两人现在的行动能力基本为零。
其实救护车来的很快,但我觉得每秒钟都十分漫长,我不敢想如果格希的生命在我面前流失,我会怎么样。
但是其实我们认识也不过一个半星期而已。我恍恍惚惚地跟着救护车来到了医院,在车上时医护人员飞快地寻问着我一些问题,我也记不清回答了什么。
“病人之前服用过什么?”
“软糖。”我突然焦躁起来,不知道他们把格希抬上担架的时候有没看见那盒软糖并带过来。
“含有花生或者其他坚果吗?”
“黑芝麻?”
“很有可能,病人这是明显的食物过敏症状。”带着口罩的年轻医生飞快地做些记录,一边也在密切观察边上仪器上的数字。
到了医院后我被关在了急救室之外,中间有个小护士好心地替我推来了轮椅,我很感激,但一句话都不想说,只好对她回以无力的微笑,坐在冰冷的医院过道上那种每分每秒都格外漫长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全身紧绷,我不得不把手交握在一起而减小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救灯终于灭了,格希面色苍白地被推了出来,半张脸笼在呼吸罩下。
“医生他怎么样?”我连忙摇着轮椅追上去。
“病人的症状属于过敏性休克,她有什么比较严重的过敏史吗?”
“我不知道,”不过关于安杰老先生的记忆闪现在脑海中,我不确定地问,“巧克力……吗?”
“那就只能等化验结果出来了。”年轻医生摘下了一边口罩,嘱咐道,“巧克力的过敏反应通常是起红疹,只有极度过敏会出现呼吸道反应,足以致死。”
我还处于心有余悸的状态,“那她现在?”
“这次多亏送医及时,不过以后一定要更加注意才行。”
过敏症状来势汹汹,但控制住了恢复也快,格希没多久就清醒过来,眼睛里依旧清澈。
她似乎还没有找到焦距,轻轻叫了声,“珀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我一下子惊呆了,的确有人这么叫过我,如果是受了欺负以后便是恶狠狠的“破哥哥”。
格希的声音有些哑,我把沾湿的棉签放在她唇边,然后用瓶盖小口小口地给她喂水。
得知格希没事后我心里一口气才送下来,守了一夜和大半个白天,四十多个小时没睡就觉得眼皮重得不行,看来比不得以前了,特殊作战时伏击两天两夜照样行动利索,神思敏捷。
我刚要站起来去叫医生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眼前一黑……
再醒来的时候正好遇见那个年轻医生查房,看到我睁开眼夹着病例过来拿着湿棉签给我喂水。
“你们俩真是,不要因为这里是急救室门口就随便让我们来抢救。你这个腿……”我赶紧飞了个眼刀过去,没想到对方看起来精明的样子也不懂得见风使舵,“看来是你自己不想要的,那么严重的伤口沾了脏水也不知道及时清理,你看,感染了吧,发烧了吧,没死真是奇迹。”
“噗!”边上特别不给面子地传来笑声,看来小丫头恢复得挺好。
“好吧,你们这对苦命鸳鸯自己互诉衷肠吧,我还要去开导别的病人。”我本来还在同情医生工作压力太大不得不找我这种看起来生命力顽强的病人逞逞口舌之快,现在只求被他救回来的病人不要被他说死过去。
“我推轮椅不小心颠了你一下,结果就被你送进鬼门关走一回,不过你也为我进了医院,我们也算是扯平了……”
“格希,你是不是想说什么?”不管你想不想说,我可是一堆问题想问的。
“我对可可碱过敏,但我是刚刚才知道,也是刚刚才知道安杰爷爷也是这个过敏,那个黑芝麻软糖外面裹的是可可粉,但我以前应该是没吃过巧克力什么的所以没尝出来,最后重点中的重点,我真的跟安杰爷爷没有血缘关系,对同一个东西过敏真的是个巧合。”
第一次见她这么坦诚交代,听着真是难得快意。
“你是什么时候住到安老先生那里的,应该不是我十六岁的时候吧?”
格希做了个委屈的表情,低下头,“是你没认出我。”
我觉得她这次大概是真有点委屈了,在犹豫要不要去摸摸头,不知道会不会被打。
“对不起,我那段时间心情不是很好。”
那是我入伍的第六个年头,也是加入那个秘密战队的第二年,执行的任务属性都很特殊,那是一次紧急解救任务,解救人员就包括我的父母,但我事先不知情。母亲在我赶到的时候前一刻去世,而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我的父亲,更是直接地感受着她生命一点一点衰弱最后完全流失。
我知道母亲那段时间身体不好,但我没想到她刚好在前一天转到了那家医院,她住院是心脏的原因,这种先天性疾病到了一定年龄突然发作后恶化很快,那次格外严重,不得不入院紧密观察。
然后整间医院被挟持,恐怖分子控制了所有通讯设备,丧心病狂地将医护人员和病人分开挟持,放任重症病患得不到医治而死去。
整场营救用了两天两夜,我的任务是排除地下室探测到的爆炸物和解救附近的生命体,简而言之就是拆弹并且营救被困的人质,那里一旦爆破会牵连到整个建筑物的坍塌,后果不堪设想。
在档案记录中,那次任务我成功拆解了麻烦无比的爆炸物,三名人质救出了两人,一人在我到达前因为抢救不及时已经死去。
那三个人,一个自闭症少女,一对夫妻中的丈夫,还有他的妻子,永远留在了那个被困的地下室里。
我这边的整个营救过程只有看过我详细报告和把我叫去口述补充细节的教官知道。
整个医院地下一层都安放了爆破物,由同一个引爆装置引发,那是个巧妙改装过的计时炸弹,拆解起来不困难,但是计时装置规定了一旦拆解就必须每二十秒进行一次操作,精确到毫秒,所以整整三个小时我都必须全神贯注在计时和计算下个步骤上。
那个引爆所有爆破物的计时炸弹不会对建筑物的整体结构产生影响,后续的爆炸也是逐个接连发生,整个爆炸时间到建筑物倒塌的时间允许我进入到更深处的救出那两名人质,然后带他们安全离开……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计时炸弹是跟第一名人质一同发现的,一旦爆炸她必然身死当场。
我先看到的一团身影蜷缩在角落,确认环境后立马检查人质情况,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被手铐拷在了管道上,可能是之前收到了恐吓,我检查她手腕的时候她明显反感一切触碰,然后我就发现了那枚炸弹,在我打开外壳确认的时候,每二十秒的计时就开始了。
那三个小时里女孩都很安静,从她的眼神看来,她意识清醒,但是仿佛在另一个空间里,甚至让我有错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我终于完成拆解过程确认我的战友们已经在清理其他爆破物后,我开始解救人质。我用拆弹的工具帮她解开了手铐,她一直沉默不语也没有动作,在手铐送来的那个瞬间她手腕一动,我以为她是想收手,没想到她一把抓住了我正想把工具收拾起来的手,要带我往前走⋯⋯带我来到了我父母面前。
我看到的场景是一个眼熟的背影,他面前是医院里常见的移动病人的手术床。我意识中的一幕场景是我连着被子抱着床上的人在往外奔跑,最后跪在医院在的草坪上痛哭不止。但到那天一同执行任务的队员说我确认情况后第一时间带着两名人质转移,跟后续的执勤人员交接,归队回到基地,一切都进行得有条有理。他后来得知人质情况的时候简直不可置信。
但我们的原则是,执行每一项任务的时候,必须保持绝对的理智,没有私人情感,只有责任感和使命感,我们是国家的枪,是国家的盾。
“我其实一直期待着能够见到你,但是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那样的场景。”格希的眼眶有点湿,我听见自己心里面的声音。
不要哭,格希,不是你的错。
从来没有规定三个人中一定要放弃一个人。
并不是我母亲的生命换来了你的生命。
我想起来,与我的平静相对应的,是格希无声的哭泣,她是被我从医院的大楼里抱出来的,她死死地扒住床边的铁架,不知道她看起来清瘦的身体哪里来力气,最后我在她后劲切了一掌,才把她弄出来,也是那个时候看到了一张脸上都是泪痕。
“我的父母是安杰爷爷的学生,安杰爷爷在心理学方面是泰斗一样的人物,他的得意门生跟他一样,主修犯罪心理学和临床心理学,可是谁知道天意弄人,他们有个自闭症的女儿。”格希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再说自己家的事情,“但是那个孩子比起别的自闭症儿童幸运太多,父母用最大的理解和关爱引导她面对这个世界,她甚至能正常地去到学校,她还可以有机会施展才能……”
“你的画,我应该以前见过。”我想起来了,我在整理家里的各种纸张手稿的时候见过,还想做成灯罩,真是暴殄天物,那样的一幅画是曾经在慈善拍卖会上卖出了高价的作品!
“我开始画画的确是为了治疗自闭症,后来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格希会来到安杰老先生家是因为他们一家人外出时的一场意外,被父母用尽所有力量保护起来的孩子是事故的幸存者,但是目睹亲人罹难的自闭症小孩这次把自己彻底关进了一个封闭的世界。
“我在安杰爷爷家时大概是我画画最多的时间,他就在边上看着我。”我似乎可以想象的到,一老一少在花园中的场景,格希的世界是个玻璃花房,剔透璀璨,四季开满鲜花,但是脆弱非常。一个她这么珍爱的地方,一个这么美好的地方,她最后还是接纳了我们,那里有安杰老先生看着报纸也能睡着,有我的父亲在一丝不苟地画着设计图纸,有我的母亲在阳光的午后端来香甜的蛋奶布丁……
“我喜欢有安杰爷爷在的环境,所以我又开始跟他说话了,就像小时候一样,再后来还有你的父母。”
“我母亲是很想有个女儿。”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我的黑历史格希知道的肯定不少。
“还有一个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的玩伴,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是他勇敢地做了各种调皮捣蛋我想做不敢做的事情。”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作为“孩子王”时代别的小孩对我的称呼她会知道了,“珀哥哥”一定是母亲对她描述时用到的。
“他是只玩具熊,有时候会拿着剑对抗我噩梦里所有阴险狡诈的角色,后来他成为了整个国家的玩具熊。”这样的描述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但我悲哀地发现我其实很想听下去,但是格希偏偏不肯让我如愿,大概是那段回忆太唏嘘。
“我后来终于见到了这个人,但是他在我哭的最伤心的时候在背后偷袭我,导致我那段时间都画不出东西……”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不过那个时候你也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甚至连一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只好背对着你哭。”
“之后一直到安杰爷爷去世我都没有拿起画笔,一开始是我找不到我画画的世界了,再后来我看不见了。”格希的讲述到了我忐忑的部分,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没有发现,甚至昨天一起去集市的时候我都还不知道的。
“我虽然从导致我父母去世的事故中活了下来,但是我的视力在慢慢减退,幸好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让我能在失明以后继续正常生活。”
格希像是想伸手摸我的脸,但是最后只是做了个托腮的动作,她似乎还是对任何肌肤的接触小心翼翼。
“幸好在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记住了你的脸。”
我把她的手抓了过来,贴在脸上,“我也是,幸好在我还能站立的时候给你敬过军礼。”
格希听完手挣扎了一下,我以为她觉得不舒服,连忙松开,谁知道她是为了握个拳头砸到我身上。
“你知不知道医生跟我说的时候我有多难受,你怎么可以说得嬉皮笑脸的。”
我只好任由她出气,毕竟我刚醒来的时候也小打小闹了一场。
明明已经恢复了知觉,但是无法感觉到右腿的存在,左腿膝盖以下也没有感觉,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那个瞬间我还是体会到了浓烈的绝望。
然后就是被勒令离开战场,转移休养。
那场原本不该有硝烟的作战以惨烈的形式收尾,夺走了一项我引以为豪的资格,还夺走了一名荣辱与共的战友。
但是每次我觉得一无所有的时候其实都是我最富有的时候。
至少,我有百分之百获得肯定答案的信心向格希问出这个问题。
May I have the pleasure to be your eyes?
S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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