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来

作者: 蒲公英的梦839 | 来源:发表于2017-04-09 15:38 被阅读49次

    水来不爱说话,他独来独往,有时又会自言自语,于是大家都以为他的不爱说话,只是不爱和别人说话。水来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不在了。他身体瘦弱,不高,脸是方的,并且两边的脸颊陷下去,显得嘴巴有一点尖。因为长年下地干活,脸是黑红的,他的腿一个长一个短,走起路来一跛一跛。

    水来的媳妇是水来从街上捡到的女人。她比水来矮一些,瘦,黑,鼻子很矮,脖子很短,头有一点歪向右边,眼睛不大,头发乱蓬蓬的,就坐在离稻草堆不远的地方。天气进入初秋,已经没有那么热了。水来去田间的路上,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薄单衣,是五年前买的,已经被水洗得发了白,虽然破了一些,但是不脏。他抬着一把锄头,头低着走。腰间别着一个军绿色的水壶。

    “水……水……”女人眼睛睁得很大,她发出很虚弱的声音。

    水来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他,他回头往后看,没有人,于是他继续往前走着。

    “水……”他停下来,顺着声音往左边的方向看,水来吓了一跳。那个女人用着渴望的眼神看着他。她的脸红着,是被天气热的,她就坐在树荫下。她的手是也是黑的,好像被黑色的染料染过一样。穿着一件红色大桃花的衣裳,有些厚。她盘坐在地上,那地是泥土,也被太阳晒得发着裂横。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想喝水,我渴……”她说话的声音是很慢很慢的,好像有一些结巴,但又能够连着说出来,只是不能太快。并且她的的声音因为渴已经沙哑了。

    水来马上解下腰间的水壶,递给了她。她接过,慌忙地喝了起来。水来想,原来是想喝水啊,还以为在叫我呢!

    喝完后,他继续走。那个女人就站起来跟着他走。水来问她,“你为什么跟着我?”

    女人低下头。

    水来在田间除草时,她也跟着,就坐在田埂上,看着他。“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她不说话,裂开嘴笑着看他。夕阳挂在山的那头,天被染成红色。水来说,“我要回家了”。

    “我跟你一起走,你就带着我,可以么?”她用不流畅的语言说着。

    水来惊讶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被两个妇女抓走,我就拼命跑,听说经常有人抓女人去卖,卖给荒山野岭的穷人当老婆。我害怕,我就拼命地跑,我也不知道我来到哪里。你……你能不能带我走?”她的普通话说的很不标准,她像是在对自己讲话一样,并且说的快了一些,她继续说着,“我这一路上也算是想通了,被卖了也是苦日子,不被卖也是苦日子……”她不说了,停顿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水来,“你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水来很认真的听着,他对什么都是很认真的。即使是听一个完全陌生的遭乱的女人。当他听到她要跟他时,他竟然有一些害羞了。他已经25岁了,是没有碰过女人的,村里哪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他是个瘸子,又穷又丑,全村人包括小孩都能够欺负他。有一次,刘氏祠堂的管事给他介绍一个外地女人,那女人一进水来的屋子,呆了两分钟的样子吧,她说要去上厕所,然后就再也没见着回来。

    水来的屋子是在祠堂背后的一个草屋。里面并不脏乱,只是太简单了,简单到一眼就能看出他穷的叮当响。一张床,是两只长凳加几只木板在一起的,铺了的干草上放了一张很短的席子和一床薄被子,被子不脏,只是被缝的花花绿绿。一张三脚椅,脚已经坏一只,只能靠着墙壁勉强撑着,一张桌子,只有五十公分高的样子,上面的漆已经脱了,只剩木板的颜色。在靠门外的地方放着炉子,就算是厨房。但是一切都放的井然有序,不杂不乱。

    眼前这个女人,看着是挺丑的,丑有什么要紧的呢,自己长得也就那样了,毕竟白捡的女人,还不要钱,还愿意跟我。他想到这里时,已经有一半想答应了。突然他就觉得这个女人注定是他的了,“见你时你叫着水,我又叫水来,水,水来,水就来了!呵呵呵,这不是天注定姻缘吗!”

    “你跟我走吧”

    回到家后,水来拿了一把剪刀,把她的头发剪了,剪的很短,还热了水让她洗澡。不过这有一些尴尬了,水来家没有澡堂,他从来都是屋外洗的。于是他拿了一个大的绿色的塑料袋,是装稻谷用的。找了一根棍子插在屋子旁边,把塑料袋连着草屋垂下。女人就在那塑料袋下洗了澡。

    第二天,水来去找祠堂管事,他有些害羞,他还没说话,就笑了很久,傻笑着。他说,“祠长,我成家了”。

    于是小孩们奔走相告,“水来娶媳妇咯,水来娶媳妇咯……”“水来讨媳妇,水来晚上不寂寞,”大家都这样唱着。村里的妇女,坐在一起聊天时,就讨论水来那个媳妇。“听说是捡来的,谁知道是干什么的”“长那样丑,正常男人也不要啊”“哈哈哈”于是大家都笑起来了。

    水来的媳妇肚子圆起来了。

    水来开始把自家两分田挪出一半种菜。他想,要是生了孩子,可得存笔钱了。

    水来的父母,留给水来两分的田。本来是还有一亩的。想到这个,水来的心都会灼着痛。

    十年了。水来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四十多岁了。父亲是个老实的穷人,他见到谁都是笑着问,“吃饭了没,去田啊。”父亲一辈子守着他那一亩多的田地。大家都说,又生是个老实人啊。又生虽然穷,但人心地好的很呐。

    村头的马路边住着有一户人家,叫德胜。他家是开小卖部的,他家的田,就隔着又生家的那一亩。

    春天,又生的母亲去世了,春耕的时候,他没有和往年一样是村里最早插秧的。德胜插秧时,把又生家的那一亩田一起插了。

    “我家的秧怎么插好了?”又生准备来插秧时,发现田已经插好秧了。他问过路的村里人,“谁帮我的嘛?”他心里有一些纳闷,又带着一丝“哪个好心人帮着我”的惊喜。

    “是我插的。”

    “德胜大兄弟,真是谢谢你啊!”

    “我已经把秧插了。这田就是我的。”德胜淡淡地说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长得很高大,眼神是一副凶相,脸像喝醉酒一样有些微红。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这一亩田是我的了。”

    “哪有你这样的!你这不是在欺负人吗!”又生激动地向他走过去,然而没走两步就停了,他挥起来的手又放了下去。

    有几个村里人停了下来,他们就站着看。

    德胜没有说话,他回到自己的田里,在那里扔着肥料。

    “这不是落井下石吗?这是欺负老实人呐……”“妈妈呀,您一走,就有人欺负我啊……”“你们说,这不是恶霸吗……”

    他们说,“德胜真是个恶霸。”然而他们也就这样说着,然后就回家了。

    大家吃饭的饭桌上,就多了一件新鲜的事可以讨论。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又生是没有把他家的田当作德胜的,他时不时就去田里扔肥料,拔草。

    七月份的时候,田野里,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色,和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相称着,太阳挂在天空的一边,有时风凉爽了那在田里出了汗的农夫,这时他们便会直起腰,头向着风吹来的方向,微笑着感受那一阵的清凉。

    小伙子从村头跑向村尾,大喊着“收割机来啦!收割机来啦!大家赶紧拿着谷袋去田里等啊……”

    这时候大家都忙乱起来了,生怕不赶紧去就会错过收割机,要是错过收割机,就得自己一根根慢慢割了。以前没有收割机时,大家都是带上镰刀,水,带上孩子,一根根割下来的。一亩田至少割三天才能完。有一年,村里开来一辆龙马车,上面载着一辆收割机,听说是从北方来的,收一亩大概十分钟,只要一百块钱。从那年起,村里的人大部分都等着收割机,从遥远的北方来的收割机。

    又生是没有那钱的,年年他都是自己用镰刀割的稻谷。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到中午时妻子就会提前走回家去做饭。等到水来出生后,五岁的水来就开始下田,和父母一起割了,于是他们家的那一亩多田的稻谷,慢慢收的快一些了。

    收割机凸凸地响着,从这头很快地收到另外一头。德胜对收割机的师傅说,“这连着的两亩都是我的,我给你两百块。”

    当时又生正在弯着腰割着。突然他看到收割机转进自己的田,收起来了。他楞了一下。他看到德胜就站在田埂上,他跑过去,“你到底什么意思!不能这样欺负人的吧!”

    “这是我插得秧,这谷子不是给我收,那还给你收吗?切!”

    “能这样做人的吗?有这样欺负老实人的吗!你不缺钱的一个人,抢我一个穷人的田——好你个恶霸啊,你会遭报应的!”说着他伸出手想要打德胜,被他一闪闪开了。

    又生说,“我要去村里告你!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你去啊,镇长都是我的亲戚,我还怕你去村里告我吗。”

    下午又生就去村委会,书记说,“这个,又生啊,你就让他一年吧,明年早点去下秧。”

    于是他又去镇上,然而还是灰头土脸回来了。

    没办法,一个老实的穷人,是斗不过凶恶的有钱人的。

    五年过去了,又生家的田年年都被德胜抢了去。

    又生对妻子说,“今年我一定把咱们的田拿回来。”

    “那样的恶霸,我们怎么斗得过人家,人家靠山大,我们就像小蚂蚁一样。”

    今天的七月,收割机把又生的稻谷都收进了德胜的谷袋里。

    又生买了一瓶农药,他走路也是一拐一拐的,他加快了速度,跑到了马路上的那家小卖部门口。

    “德胜你个赖子,你个恶霸,大家都来评评理啊!你要是不把田还给我,我就死给你看,你靠山强,能强过死人吗,我就不信了……”

    大家都围了过来。德胜坐在小卖部门口,翘着二郎腿,一句话都没说,好像并没有看到一样。

    农民,小孩子,年轻的妇女,老人家,都在马路上看着。对面的楼房的窗户上,也伸出许多头来。经过的摩托车,单车,小轿车,都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街上是一片的吵闹声。

    又生的妻子跑过来,“你干嘛呢,算了吧,算了吧!”她拉着又生,眼泪唰唰地流着。有老人也说,“可别做什么想不开的事啊,田没有就算了吧!”

    “我虽然穷,但也是有骨气的,被人无缘无故的欺负,这样的活着,比狗还不如!我他妈的死给你看!”又生平时的声音是尖的,现在由于激动,显得更加刺耳一些。

    十岁的水来跟着妈妈一起哭,他也拉着父亲的手,被他父亲甩掉后,他就站在旁边哭起来了。

    德胜竟然还是一丝不动地坐着,就像看戏一样。他的老婆就坐在小卖部的里面,和德胜一样的表情,一样的若无其事。

    ……

    又生打开了农药瓶口,大家都吓坏了,都喊着“想开一点”“不要啊不要啊”。他的妻子想要抢过来,被他用手推开了。周围的人喊着,“赶快报警吧!”可是也没有人报警。一个穿着白色裙子,头发齐肩,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女学生,一直在不远处,她皱着眉头看着,心是悬着的。等到她看到他开了瓶子时,她拿起手机,哆嗦地拨打了110。

    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哭着,妻子瘫坐在地上。

    警察来时,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

    又生被一块白布盖着。人群还没有散去。

    大家都说,“太可惜了”“就这样死了也没用,死无对证”“还不如等警察来了再死,说不定还有一些用呢”……

    母亲哭的眼睛肿了,又生的后事是刘氏祠堂的管事们帮忙处理的。

    父亲没去多久,母亲也跟着去了。

    大家还是继续在德胜的小卖部买着油盐酱醋烟。

    水来不愿回忆下去了,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停止了,他后来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他好像忘了一般,他从来都不去回想,就只停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倾诉,他不愿意讲话了,他的心越来越封闭。有时他就像一个哑巴。

    他想要是有了小孩,一定要让他出人头地的!不能像自己和父亲一样,一辈子被人欺负……

    冬天的早晨,家家的屋顶都结了霜,两排屋瓦之间凹陷下去的部分,都白的和瓦一样高了。接水的脸盆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小孩们一点也不怕冷地拿手指去碰,结果冰就碎开来了,他们又赶紧的缩回手用嘴巴呼着热气,看着那裂开的薄冰一块一块地附在水面上,慢慢地融解了。

    水来媳妇躺在床上,床板上的干草上的凉席换成了褥子,一床厚的棉被,被单已经磨白了。接生婆在替水来媳妇接生。她苦痛着脸色,全身没有力气了。接生婆说,“你坐起来,用用力,很快就出来的!”她叫着,喊着,那声音像是长好的猪被抓去杀时的惨叫一样。她瘦弱的身体抖动着,脸色苍白。

    “哇……”

    水来的心一惊!

    是个女孩,水来把她取名为米儿。她的鼻子和她母亲一样,扁扁的,只有一撮头发在头顶部,闭着眼睛。水来抱着他的孩子,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小孩一动,他就“嘿嘿”地笑出声来,用他的食指轻轻摸孩子的小脸颊。但是一旦她哭起来,水来就束手无策了,他慌张地摇着孩子,“噢噢”地叫着。孩子还是哭。

    “给我吧”他的媳妇虚弱地说,“可能饿了,我给她喂奶。”

    他有些不舍地把孩子递过去。

    ……

    春天的细雨来了,夏天的炎热过去了,秋天吹着完了秋风,冬雨冷去了一些老人……

    米儿长大了,她八岁了!水来把她送去村里的小学,她在那里上一年级。

    她扎着两个短辫,脸有些方,鼻子还是扁,冬天两只鼻孔好像有流不完的鼻涕,走路也稍微有些跛。男同学都爱笑她,“跛脚米,塌鼻米,鼻涕米,哈哈哈!”,女同学则离她远远的。开学第一天,她凑向她的同桌,“你好啊!”然后呵呵地笑了。她的同桌,一个文静的女生,微笑着回应她。

    她总爱“呵呵”,讲完一句话就呵呵一次。水来教育她说,“要笑,要坚强,要努力学习。”尽管水来自己就不爱笑,但是他知道,笑能够给人带来好感,他这辈子最大的期望就是米儿好好成长,要有文化,不会被人欺负。但是他家好像一直都处于比穷人更低一层次的,那就是穷人也会欺负他们,就从他知道的他的父亲那辈,父亲……

    他一想到父亲,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改变这样世代被人欺负的状况了!而唯一的出路,大概就是读书了,于是他在饭桌上对女儿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要笑,要坚强,要努力学习。”——笑是给人好感,坚强呢,就是被人欺负时不要在意,努力学习才是重要的。

    米儿很听话,她“呵呵”笑,不管同学怎么笑话她,她都呵呵笑着。她坐在最后一排,努力睁大眼睛看清老师的板书,她很听话地,她很努力地读书……

    然而她的成绩却怎么上不去,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水来内心是烦闷的,但他总是说,没事,下次再努力。

    她一下课,就跑去父亲的菜地帮忙给菜浇水,然后回家帮母亲烧柴做饭,母亲去做钟点工,常常很迟才回家。她跑来跑去,手脚倒是灵活。

    媳妇又给水来生了一个儿子。

    水来帮别人犁田,帮别人扛稻谷,扛地瓜,种地瓜,帮别人捞鱼……自己的那两分田则种菜,好赚钱给他的孩子生活,交学费。

    他每天早上三点起来拔菜,然后花将近一个小时去城里的菜市场占位置,要是去晚了,位置就容易被别人占上,那么他的菜就卖不出去。早上九点钟,又得花一小时走回家。

    孩子都长大了,十四五岁。姐弟俩在他的教育下,都爱笑,都很坚强,都努力读书,只是都读不好。

    水来的头发越来越白,脸凹的更深,走路越来越沉。

    有一天,他去帮别人捞鱼回来,到了家门口时,他的两膝一软,跪了下去。孩子们赶紧跑去扶起他。

    水来由于劳累过度,他的腿承受不住了。他的媳妇把家里的那头帮别人犁田的牛卖了,给他买了一个轮椅,剩余的钱,就留着买药。

    他的两个孩子,都不读书了,女儿去给人家做衣服,儿子去修车店给人家当学徒。

    水来的媳妇,吃完早饭的时候,就推着那轮椅,从村子到城里的一个诊所,给水来换药,买药。

    于是每天上午,都能看到水来,坐在轮椅上,他的头歪向一边,好像没有力气了,他的媳妇,推着轮椅,眼神有一点呆滞,她的头原本就是歪的,和水来歪了不同的方向,她毫无怨言地。他们的穿着有一些破烂,与行人靓丽的衣裳不入,但是是干净的。

    到下午快傍晚的时候,才能看到他们回来。

    每天如此。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水来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wrvda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