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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死亡这回事,应该是六岁那年夏天,已经八十岁的奶奶的突然死亡。那天的上午,我和堂妹,妹妹在胡同和奶奶一起择韭菜,准备中午包饺子。奶奶跟着我的四叔生活,中午他们家到底是怎么一个场景,我不得而知。
晌午刚过,四叔家传出消息,说奶奶去世了。他们家在我家后面,听到后院传来悲痛的阵阵哭声,我有点害怕。娘没有在家,她到村中水坑那里去洗衣服去了。一大家子人的衣服,天天需要娘利用中午的时间去洗。
“娘,娘,快回家吧,我奶奶死了。”我冲着水边的娘大声地喊。
“净瞎说,你奶奶头晌不还好好的嘛?”娘以为我糊弄她,她不相信我的话。
“真的,娘,我不骗你,四叔家都在哭呢!”
娘赶快收拾还未来得及洗完的衣服就回家去了。
那是1976年的夏天,唐山大地震之后。据说,奶奶中午吃了两个饺子,她说嘴里有点苦,她要到屋吃块冰糖。
奶奶屋里的房梁上吊着一个小篮子,里面专门放着一些当兵在外的小叔给奶奶买来的好吃的。因为孩子们太多,怕奶奶吃不上,因此,吊到房梁上,只给奶奶一个人吃。孩子们太小,够不到那个篮子,所以,我们也从来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奶奶从篮子拿了块冰糖含在嘴里,就躺在了床上,谁知,就这样睡过去了。
大人们都说,如果不是唐山大地震,奶奶也不至于会死。为什么呢?因为大爷和五叔两家在唐山丰润县,正是大地震震区。震后传来消息,大爷家没有事,只是房子有点裂,但没有倒。人没有伤着。五叔家就很惨了,房子倒了,6个孩子,三个大的,都被砸死了。
爸爸和三叔坐车去唐山,到了塘沽就再没有去唐山的车了,于是哥俩个徒步从塘沽走到了唐山,走了三天三夜。
他们帮着弟弟一家处理完后事,赶回家,没有将实情告诉奶奶,可聪明如奶奶,怎么会感知不到呢。奶奶虽然没有追问怎么回事,但却一天天食欲不振起来,终于,她再也没有醒来,永远地走了。
记忆中奶奶出殡的场景很模糊,我一个小小孩,肯定没有去守灵之类的,我也不知道悲伤之类的,肯定和其他孩子一样,在看热闹。
我只知道,从此后胡同口再也没有了奶奶陪我们一起择菜了。
只是偶尔,想到奶奶,想到地里的坟地。我有点担心自己将来有一天躺在那里,晚上会不会冷。
现在知道,那纯属小孩子庸人自扰,作为女儿家,我永远入不了家族的坟地。我们要嫁到婆家。
2.
1976年之后的二十年,我再也没有面临过亲人的离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从没有想到父母会如奶奶一样,离开我们。
1996年的夏季,我终于大学毕业。我所求职的单位是个学校,在单位报道后,学校放暑假,于是我也就回了家。
父亲已经瘫痪在床四年,身体越来越虚弱。以前每年的寒暑假,我都在家里和母亲一起照顾父亲。父亲中风过,口齿早已不清,但他的头脑是清楚的。他看到我回家,表现得很高兴。我将自己的情况向他汇报,他很满意。看得出来,他是高兴的。
曾经体壮如牛的他,如快熄灭的烛火,就这样瘫在炕上,一点点儿熬时光,慢慢地走向死亡。看着这样的父亲,我心情很沉重,不知该怎么办?我无法和死神争夺父亲,在死亡面前,我感到自己是那么地无能为力,我拉不住父亲的手。我感知了死神的到来。
几年的煎熬,母亲迅速地老下去。我告诉母亲,我回来了,我来陪父亲,你可以到外门串串门,找老姐妹聊聊天去。
母亲出去了,我拿件手工活,坐在父亲房间陪伴他。父亲大多数时光都开着收音机收听广播。那台收音机还是我在学校省吃俭用,花了34元钱,给父亲买回来的。
父亲并没有多少精力来听完广播。大多数时候,他就陷入昏睡中,或似睡非睡,你想给他关掉收音机,他就突然醒了,要求你开着。
我想父亲也是害怕吧,害怕太安静的时光。于是,我不再给他关收音机,不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就让收音机这么响着吧,让它提醒着,还活着,还活着。
这一年,父亲精力明显不济,开始发烧。我和母亲叫来村里赤脚医生,也是本家远房的一个叔叔,给父亲开了退烧的液体,开始在家给他输液。
刚生完孩子出了月子的二姐,抑郁病又犯了。婆家觉得已经无法控制她的病情,将她送回娘家来。继而姐夫又提出了离婚。理由是,二姐嫁给他之前,我们对他们隐瞒了二姐的病情,他们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病媳妇。
我要疯掉了,生活还会来点更大的风暴吗?我无语了,看着年迈的娘,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疯掉,一定要撑住!
我和娘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照顾着二姐。怎么办呢?生活中的打击来临,我们只能接受,接受,再接受了。我也没有太多的主意,只能听从娘的安排,我给二姐去药店拿药,煎药,哄她喝下。二姐的精神已经出了问题,我辛苦给她熬得药,她刚喝一口,就倒了。
我欲哭无泪,不知道向谁来诉说我的压力,只能咬牙坚持着。
父亲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娘有点害怕,怕半夜里,父亲就走了。她想让二哥睡在炕头,给她做个伴,壮壮胆,可二哥没有应答。他说,有事你就叫我,我就在那个院子里。
我看出了娘对二哥的失望,但她也没有说什么。我说,娘,我就在对门,我们的门都开着,有事,你叫我,不用叫二哥。
我得陪着二姐睡,她晚上不知道会有什么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煎熬着。娘说,我看看这屋躺一个,那屋又躺一个,我这心就堵得不行。我说,娘,没事,有我陪你呢。
可是,我也不能陪老娘了。开学的日子到了,我要到学校去上班。这是同在那个学校的四哥好不容易为我争取到的机会。
我能放弃吗?
可是,家里两个病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怎么离开?
娘说,敏,你走吧,上班去吧。家里还有你大姐和二哥呢,有事我再喊他们。
也只好如此了。
上班后第二天,我就和新同事被送到了北京,我们要参加为期两个多月的军事训练。高强度的训练,对别人来说是折磨,对我来说,却像一剂良药,来缓解我的压力,让我暂时忘记家里的事情。
我明白,家里肯定是不平静的。
果不其然,我和同事们正准备十一的节目,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是打到基地主任那里的。主任告诉我,父亲病危,让我回家一趟。
我内心明白,父亲这次肯定是挺不过去了。
我内心一下子慌了,大脑一片空白,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有这么一天。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我仍不知所措。
96年的北京南大兴这个小县城,交通还不那么方便。我也不知道,有几点的火车,接到电话,回到宿舍收拾一下,我就冲出了营区。
我徒步在街道上走着,感觉天地之间只留一个孤独的自己。我想找一个到天津的汽车。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所有的人和场景都变得那么地虚无飘渺,我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
就这样走啊走,竟然走到了火车站,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一问,有一辆夜里的过路车经过这里,到天津可能凌晨二三点钟。然后,在天津再转车,当车中午应该能到家吧。
买好票,我就坐在小站的椅子里,枯等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我不想去想别的,不愿意去想别的事情。
我不知道坐了几个小时,火车终于来。我走进车厢,车厢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昏暗的灯光下,坐着寥寥几个昏昏欲睡的乘客,这种氛围迎合了我的心境,有点怪异!
到了天津,买好转车的票,还有4个小时呢。等吧,我已经不觉得饥饿,也不觉得疲劳。裹紧衣服,找了个座位,将自己委进去,继续枯坐。“赶快回家”。头脑中似乎只有这四个字了。
待到我真得赶到家门的那一刻,我才知道,父亲已经远去,棺材已经封上,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我嚎啕大哭,释放了自己十几个小时路上的压力。从此,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
第一次切实感受到,死亡原来离自己很近,父母终究会离去。我们终究要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路。
不想再写下去了,死亡真得是一个太沉重的话题,难怪我们国人忌讳谈论死亡。我原来也忌讳谈论死,甚至觉得死离自己太遥远,不值得自己费脑力想这个问题。
可是,这十几年间,不管我是否承受得住还是承受不住,父母,二姐,侄子卫忠,公婆都相继走了。
死亡,让我真切地认识了它狰狞的面目。
基督教告诉我们:人在世的时光,是神的恩典。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它只意味着人的肉体的消失。人的灵魂是永生的,是不死的。将来,基督再来,我们会复活。
这是人类的盼望。我们要珍惜神的恩典,好好经营这一生,然后坦然无惧地面见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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