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不朽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左传》

（一）

      这世上有一种女生是“三无产品”：无相貌无财富无成绩。她们有着灰姑娘的气质却没有灰姑娘的结局，毕竟灰姑娘也是明眸皓齿秀色可餐；她们有着丑小鸭的梦想却没有丑小鸭的蜕变，毕竟丑小鸭身上留着天鹅的血；她们有着简·爱的沉默却没有简·爱的桃花，毕竟简·爱也是绘画钢琴外语样样精通。她们爱幻想爱做梦，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主角。不过事实上，她们也是出演过女一号的，只是那部电影的名字叫做——《那些年，我们这群没人追的女孩》。

      很不幸。

      我，H市S中的高一女生江小回，就是她们中的典型代表。

      我相貌平平家境普通成绩中等。我一直不动声色地行走在家和学校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中，就像茫茫大漠里的一粒沙，安静地长成自己的姿态；就像深海里的一滴水，没有一丝波澜。

      你一定很失望吧，我没有故事，没有你们想听的惊天动地荡气回肠一波三折山路十八弯的历史……

      对不起，这不是我的错，我也很无奈啊。

（二）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课间，我背诵着苏轼的《赤壁赋》。

      同桌许晓哲突然插嘴:“老师说古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想来我们都是蜉蝣，都是沧海一粟，在学习生涯中断送自己轰轰烈烈的青春。什么三不朽，都是泡影！”

      “所以还是好好学习吧。”我把语文书收下去，拿出了数学习题开始演算。

      “你啊！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没变，总是屈从于现实，难道你不想拥有热血的青春和不平凡的人生吗？”许晓哲开始说教我。

      而我头也不抬:“当然想过。但是拥有壮阔青春和精彩人生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貌，再或者就是学霸……你我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所以还是好好学习吧！”

      “你……”许晓哲无话可说了。

      我却又补充了一句:“你看偶像剧里的女主角都有一个高富帅的青梅竹马，他们两小无猜，金童玉女。而我们呢？我们不也是认识很多年的发小吗？你看能和人家比吗？”

      许晓哲彻底无语了。

      忘了告诉大家，许晓哲，这个和我一样平凡普通甚至成绩还不如我的男生，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现在住在同一个小区，就读于同一所高中。

      其实许晓哲是个有梦想的孩子。他深爱着他那把破木吉他，渴望有一天在露天的广场上，有数不清的观众用心聆听他的歌声。因此高一上学期刚开学，她就向她妈，也就是我表姑，提出了艺考的想法。但是我理智的表姑全然不顾他对梦想声泪俱下的描述，一口回绝并告诫他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其实我也想过成为一名畅销小说作者。但经历了无数次投稿都石沉大海的惨痛教训后，我便很少提梦想这个词了。或许是时间浇灭了它的火热。现在我一直努力学习，就想考个好一些的大学，以后能找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毕竟，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上班族也没什么不好。

（三）

      周五放学路上。

      我照例和许晓哲一起回家。路上他有点不对劲，一句话也不说。平日里放学路上总是喋喋不休的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终于，在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准备上楼时，他突然叫住我。

      “怎么了？”我转身，同时问他。

      夕阳的余晖从楼道的窗口射进来，照在他挺得笔直的背上，逆着光面向我的他突然有了一种流浪的气质。我听见他说:“江小回，如果有一天我去追求我的梦想了，请你保重，一定要照顾好我爸我妈。”他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声音好像被暮色滤过。

      我莫名其妙地“哦”了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许晓哲却早已走远了。

（四）

      晚上我和老爸老妈正坐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老妈连忙去开门。

      原来是我表姑，也就是许晓哲的妈妈。

      我还没来得及问表姑好，就听见她急匆匆地说:“小回你知道小哲去哪了吗？他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和他爸都急死了！他爸现在去街上找了！”

        表姑满头大汗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我看了一眼挂钟，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我瞪大眼睛，说:“不会吧！我和他一起回来的呀！他不是应该早就在家了吗？”

        “这……会不会去别的同学家了？”妈妈小心翼翼地推测着，试图安慰表姑。

        表姑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她抽泣着说:“我一直打他手机是关机呀。你们放学的时候我虽然不在家，但他自己有钥匙呀！……该不会、该不会他出门了……遇到了什么意外……”

        “不会的，不会的。”妈妈轻抚着表姑的背柔声地说。

        “哎呀……”我灵光一现，急忙问表姑:“他……他那把吉他还在不在？”

      “吉他？”表姑抹了把眼泪，疑惑地看着我。

        我解释道:“今天放学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些什么……要寻梦的奇怪的话。”

        表姑“啊”地尖叫了一声，又哭了起来:“对对，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去他房间的时候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是吉他不见了！这孩子啊……”

      就在此时，表姑的手机响了。表姑连忙打开手机，居然是许晓哲的短信。表姑如获至宝般地点开，看完之后却几乎晕厥过去。妈妈连忙扶住她，我和爸爸接过手机一看:

      “对不起，妈，儿子要去寻梦了，你和爸爸保重！”

      大家都懵了。

      爸爸反应最快，他说赶紧打回去，可是还是晚了。冰冷的女声机械地重复着:“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五）

      一个星期过去了。

      许晓哲至今下落不明，表姑和表姑父每天都在大街上张贴和发放寻人启事，据说警方也已经立了案。我身旁的座位上已经蒙了一层细细的灰，于是我细心地将它擦干净，等待它的主人归来。校园里流言四起，有人直呼许晓哲具有反叛精神，也有人不屑地说许晓哲没事吃饱了撑的……我装作没听见，对那些前来寻求细节的同学只字不提，连老师的问话也敷衍了事。我依旧过着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只是每天会记着双份的笔记。

      终于，在许晓哲失踪的第十天……

      爸妈带我去参加一个饭局，酒足饭饱之后大人们开始聊天叙旧。我因为作业还没有写完便独自一人提前回家。路上有一个公园，有人在放孔明灯，我看时间还早，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了进去。可是没走几步我就愣住了。

      在公园的某个长椅上，我看见一个抱着书包坐着像是睡着了的男生，他的身边有一把吉他。

      是许晓哲。我一定没有认错，虽然天已经黑了，路灯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凭着十几年的相处，我敢肯定是他。

      我轻轻走到他的面前，唤道:“许晓哲。”

      “嗯？”对面的男生抬起头。

      果真是他！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清了是我时，惊讶之情丝毫不低于我看见他时。

      “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你很久了！我们都快要疯掉了！”十天的想念与担心在这一刻井喷，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低下头:“对不起。”

      “我不是来听你说对不起的，快跟我回家！”说罢我扯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起身和我走。

      “我不想！”他甩开我的手，“每天那样枯燥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想把青春浪费在一张张试卷里面，也不想把梦想埋葬在一次次考试中啊……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许晓哲吸了吸鼻子，叫了起来：“我也有自己的梦想啊！”

        “我知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深吸一口气，说道。

      “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前几天，我一直在北京的地铁里卖唱，可是根本就没几个人为我驻足。我过得很辛苦，带的钱很快就花光了，所以我就回来了。我在车站还看到了关于我的寻人启事……但是我根本不想回来，所以我就一直躲着你们……”说到这里，许晓哲叹了一口气，“一想到将要平凡地过完这一生，什么也没留下，没有人会记得你，后人不知道你存在过……如此卑微如此渺小……没有未来的未来，只是一片渺茫……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我还不如去死呢！”

      “不是这样的！”我给了越说越激动地许晓哲一个拥抱。就像小时候我的布娃娃丢了，他抱抱哭个不停的我，想要安慰我一样。

      月光如水，灯光模糊。这个少年，他穿着单薄的衬衫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我拥抱着他，他被风吹冷的脸颊贴着我的肩膀，我感觉他在抽泣。是谁曾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许晓哲，这个容易受伤的追梦的孩子。但我又何尝不是呢？每个人都不想被淹没在人潮，内心的灵魂并不甘于普通。只是，世态炎凉，不是谁都能拥有天堂。

      “就算平凡地过完这一生，就算只剩下记忆来安慰，我也希望，你能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温暖。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爱你的人。你要知道，我们平凡，却从不渺小。”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之前问我想不想拥有壮阔的青春和精彩的人生，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能够拥有。可是你走后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每个人的成长在自己心里都是大事。我们的存在当然有我们存在的意义，虽然可能做不到惊天动地，但是来这人间走一遭，遇见应该遇见的人，遭遇应该遭遇的事情，这就够了啊。”

      这个时候我看见许晓哲哭过的眼睛更加明亮，在灯光下显得像水潭一样的瞳仁似乎凝成了一颗黑宝石。

      这个场景在我记忆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