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森严地悚立在江陵城的边角,屋脊尖耸,像黑蛇一般的匍匐在顶上,又蔓延开去。封火山墙又把这黑黢黢的屋瓦分割成高高低低的不同阶级,叫人看了总心生恐惧。
就连大门之上的朱漆,也是颜色不正,暗红暗红的,恰如一张血盆大口,左右两只法兽倒显得小弱了,再往旁就是逼仄的围墙,斜斜地向外延伸,大有请君入瓮的意思。廷尉府的后堂就是廷尉卿的私宅,黄罗汉一边拿着新鲜的生肉,逗弄豢养的狼狗,一边等着庾信和颜之推进来。
黄罗汉出身于律学世家,世习刑法之学,他勤奋好学,又颇能得萧绎赏识,便自然而然地子承父业,成了大梁的执鞭之人。若说他与庾信的交情,虽是世交,不过因父亲生前仰慕庾信之父庾肩吾的文采,故两家时常亲近。但到了他这一辈,因他天性严峻刻深,素来不喜虚浮的舞文弄墨,故同庾信之亲,也就远远不如其上一代。
他脸上的表情很少,除了严肃再难见他以别的面目示人,脸上的皮肤像是死了似的,动也不动。但藏在他这身死皮之下的心思,转动得却是十分活跃的,就在他喂狗的这片刻时间,就已然猜到了这二人登门拜访,是所为何事。
底下的狼狗放下肉来,突然双耳直竖,对着外面嗷嗷地狂叫。黄罗汉知是客人来了,便整理了衣冠,又对着大狗喝骂一声,那大狗随即便低呜一声,夹着尾巴溜进自己狗窝了。
人还未至,就听见庾信爽朗的声音:“哈哈,黄兄,就是这样欢迎我的啊!”
黄罗汉知道他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便走出门外,也对着他笑了笑。
这一笑可把颜之推给吓得不轻,他只见转角处突然冒出一张干尸般的死人脸出来,而且这死人脸上的肌肉竟还会抽搐,动作也都是机械呆滞的,真像个生皮做的人偶。颜之推定下神来,才确信这就是廷尉卿,收起了方才的失态,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下级礼。
黄罗汉稍瞧了颜之推,一时记不起他是谁,之后也没再去理会这个不知名的新人,只向庾信问道:“子山来此,莫不是又新做了几首辞赋,要让为兄开开眼界?可子山大才,为兄又不通文墨,怕是不能指点一二了。”黄罗汉说完,不由想起庾信以前还常带着自己作品想来同他品叙,他可真是自讨没趣。
“哈哈哈...不不不…这次不是了,信此番前来,是带了正事的。”
“哼,你还有正事?你不过是个外荣内辱的文学弄臣,还欲与我谈论公务?”黄罗汉心里非常不屑,但脸上还是一如往常的严肃,心动皮不动的,叫人捉摸不透。
“还请子山明示。”
“黄兄,子珩将军被关押在廷尉府狱,待审已有两月。我想问问,如今证据采集得如何了?有没有什么蹊跷之处?黄兄准备何时审判?”
“哼!果然。”黄罗汉心里“哧”了声,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他蹙着眉,脸上的褶皱顿时挤到一团,“子山你这是叫我为难啊,皋陶曰:“天明畏,自我民明畏。”廷尉司法之权柄,上受命于天,各中机宜,岂当为外人所知?”
庾信一闻此言,便扭过头去看一旁的颜之推,见他神色尴尬,忙答道:“这位是我好友,忠正耿直,并非是什么外人。”
不想黄罗汉仍只是摇摇头,为难之色依旧如故。
庾信心知黄罗汉所说外人,不仅是颜之推,更是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黄罗汉是一旦拒绝的事,是绝无改口的可能的,这是法官身上的气质使然,但这气质也让他稍稍心安了些:“黄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素知你铁面无私。天命有德,天讨有罪,主刑者,乃是皇天于人间之代理,唯愿黄兄秉公断案,勿要忌惮人令。”这最后一句话颇有犯上之意,庾信思来想去,也是觉得他与黄罗汉有世交之亲,关系不比常人,这才放心说出。
“这个子山弟自然放心,我家世掌刑律,为兄又岂能败坏祖上名声!”
颜之推见庾信也不强求了,自己更是不好再三苦劝。他见庾信之时,能够据理力争,乃是看准了他身上犹豫不定的性子,定能被自己打动。可他一件黄罗汉之时,就觉此人内心坚如磐石,是不可以情晓喻的,更何况他方才所说又颇合大义。故而拜谢之后,就随着庾信一同退下了。
归途之中,庾信突而向颜之推说到:“没能帮到什么忙,实在惭愧。”颜之推立即感恩道:“中丞何必言此,之推深感庾公恩德。”他之所以如此说,只因此番前去,虽是无功而返,但他见黄罗汉为人耿直,有一说一,颇具法官风度,不像是徇私滥刑之人;他更深信王琳,绝对不会做出奸恶之事。是以并不觉遗憾,信心反而是更足了些。
黄罗汉见二人一走,也跟着出门了,坐上牛车,径直向湘东王府驶去。
他在车上,一路思忖,一路得意。早在王琳被交付刑狱之时,他就将其中内幕看得一清二楚了,王琳是伐贼功臣,就算是劫夺宫室,王僧辩又怎会因这区区小事而上奏萧绎,将王琳遣返江陵?各中必有内因。至于杀害皇子,更是明显的陷害捏造,他断狱数十年岂能不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萧绎与王僧辩精心谋布的,就是要置王琳于死地,只不过后来萧绎心软,他也不敢妄自开审,此案才一直搁着不放。
可自己若因此而偏袒了王琳,岂不是又得罪了王僧辩,要知王僧辩王都督可是眼下朝廷的大红人,又加尊司徒、权倾一时,朝中又多党羽,他想杀王琳,自己如何能拂了他意?两月来苦苦等候,就是要寻一个机会,促成萧绎狠下心来治罪王琳,这样便同时讨好了国主与权臣,日后少不得器重和提拔。只是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罢了,眼下大好机会已来、自己岂能放过?
想到此处,他又催车夫加紧挥鞭,很快便抵达宫城门外。
萧绎其时正在读书,不欲见中臣,后来听人说是廷尉卿求见,才觉事关紧要,便宣其入殿。萧绎端坐位上,见黄罗汉在地上拜礼再三,才不慌不忙问道:“何事?”
说来是奇可怪哉,黄罗汉一见了萧绎,那张老脸顿时舒展活络了,胡子眉毛皆是灵动万分,初见萧绎之时,眼睛眉目,乃至每一个毛孔俱是诚惶诚恐状,待要奏报事宜之前,又陡然变换成一副忧容满面的样子:“大王,微臣依法将王琳深禁牢中,可这连日以来,时常有人到微臣跟前,替其说情讨饶,让微臣断事、颇为难做,我大梁明律,竟能等同儿戏?’’
“噢?”萧绎的神色顿时变得严峻,他本来早就将王琳一事暂且忘却了,此时又听人重提,又变得关注起来,只是这关注里突而又带了点厌恶,他对王琳的不满,本已消散了许多,可一听到有人私下里前往廷尉替他求情,那往日的忌恨又卷土重来了。王琳明确被自己下狱,为何竟还有人帮其说话?还敢绕过天子试听!哼,看来他在朝廷里的党徒还不少。他又想到王琳素来名声俱佳,颇得人心,只是没料到在狱中还不老实,竟还要让人替他脱罪!萧绎愈是想着,对王琳的顾忌愈是深重。从王位上站起,反复踱步思忖。
萧绎神态上的一切变动都被黄罗汉看在心里,他深知萧绎生性多疑,若有人胆敢替王琳求情,萧绎定然会觉王琳是在结党营私,而他狭隘的内心,是断然容不下此举的。正是凭着对人主的这份了解,他才会胸有成竹的来此告状。
黄罗汉一边暗自得意,一边仍是不肯罢休,继续补上一句:“他的党人还说什么,法官之权,来自天授,王命不足虑,让我无需顾及大王的想法。”
萧绎闻此,已是怒火中烧,只是面上还佯装镇定:“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黄罗汉张口欲说庾信的名字,可又想到他与自己毕竟是世交,毕竟还有这那么一丝一毫的情面在,而且湘东王爱惜文才,不一定会将他如何处置,自己贸然告状或还引得湘东王斥骂。便想到把这祸水往别人身上引,转而道:“启禀大王,此话出自颜之推之口。”
“本王知道了,你下去吧。” 萧绎冷笑了两声,心中已有定夺,等到时候审讯王琳之时,再构造证据,诬颜之推与其结党、有不轨之举。
黄罗汉见萧绎虽然表面上没有明确的指示,但观其方才言行神色,已是杀气腾腾,就知王琳已难逃一死,当下便心满意足地退出了朝堂。
旬月过后,廷尉府便传出了处死王琳的决议,拟定在秋后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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