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在舅舅灵前,同龄的表舅父说,给他多斟点酒,他生前爱饮酒。我们依言而行。
表妹说,他生前戒了酒呀。我说,现在不用戒了。
其实作为饮酒者的家属,尤其近亲属,承受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所以对饮酒的风气与习惯,感受很复杂。
我觉得最后摧毁他的东西,并不是酒,是人间的许多无奈。
最初知道舅舅饮酒无法自控的时候,我初中毕业,暑假回外婆家帮忙收花生、割夏稻。
那个夏天过得灿烂。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里一片欣欣向荣,万物茂盛,如同我们这些田间劳作的生命,一时未被病苦侵蚀,活泼泼地享受生命的荣光。
一天傍晚,我和舅舅、舅妈、两个表弟,一起在花生地里忙到差不多天黑,舅舅说,东西收拾好,我教你们几招散打。
我们自然是雀跃的。舅舅小时候学过功夫,确实有两下架子,我们跟着画猫画虎,并无实效,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下山的时候,月亮正升上来。舅舅指着月亮说,这就是真正的“戴月荷锄归”了。
收割稻谷那几天,我们一般夜里才吃饭。我记得自己创下了纪录,就着豆豉咸菜,吃了十碗白饭!!! 那时候力气可能都是在米饭里长出来的???
吃过饭,在屋门口乘凉,吹水。我喜欢听舅舅和老辈讲稻种品类、虫害防治、怎样捕捉山里的野鸡野猫……
舅舅在少年的我心目中是个万事通,总之本事很大,除了爱喝二两,挑不出啥毛病。
喝多了二两的日子,他躺在里屋大睡其觉,我和舅妈一边晒谷,一边听她絮叨醉酒佬的种种。那时候除了觉得造成家人的不便,没听说醉酒佬有什么暴力行为,我归结为舅舅的酒品好,连酒醉了都不打架。
后来的十几年,每每听到舅舅怎么怎么喝得死去活来,酒精中毒,肝脏硬化,之类之类,我觉得大概是上瘾,戒不了了。
舅舅洗脚上田后做了文化馆馆员,退休时是博物馆馆长,实话说,工作上饮酒的时候是少的,现实的诸多不如意,是工作之外消化的,家人不能沟通的话就靠酒。一醉解千愁,醉过继续愁。
还听闻,请他代笔写论文,只要一条烟的礼物就搞定,他也不计较。一个如此不拘小节的家伙,不知道怎么排遣忧愁,看来唯有酒知音。
退休第二年确诊的癌症,不是肝癌,是鼻咽癌,都说很容易治,除了化放疗让人听之生畏。后来也的确经历了治疗,暂时没事了。治疗前,终于与酒精断绝关系。
复诊后一年,查出有转移。医生建议姑息治疗。过程很苦。后来,就是到了2018年10月21日这天,舅舅离开了。
最后的日子戒酒成功,恰似我父亲当年,最后的日子戒烟成功!
舅舅的年纪未够得上当今中国人的平均年龄。也没享过什么福。一生都在为家庭为工作奉献,而他的知己,只有杜康。
22日,送他的夜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直到次日晨雨也不停。23日是霜降。舅舅带着他的无数故事入了土。
没有跟舅舅讨论过,但也许他会喜欢陶潜。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借陶潜挽歌三章,祝舅舅安眠。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2018-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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