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邻居老欧来坐。他看见我满屋的图书,不无自豪地说:我家过去也有几本石印的线装书,是一部《三国演义》。
我父亲最爱那套书了,夜夜点灯翻阅,象傻子一样吟吟沉沉。他想读出声又怕影响我们,想无出声又忍不住,只好如燕子呢喃,笑口微微,细细思量。
他还常常在塘边歇响的古榕下,或我们欧氏宗祠的石阶前,讲给父老乡亲听,不知引发过几多愉快的笑声,发出几多感叹。
只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破四旧”,我父亲胆小,生怕被串村闹革命的红卫兵发现招惹麻烦,便悄悄的将哪几本书烧了。
老欧喝了一杯茶,接着说:那是1966年,我13岁,看见父亲一边烧书,一边掉泪。他的眼泪一滴滴的掉在纸灰上,那印象我特别深刻。如今想起,犹在眼前。我就不明白,那时候的人,为什么那样颠?
老欧说,那些狂热的人,连在村口守望的石狗,他们都当作是四旧之物,不是砸掉它的狗头,就是劈掉它的耳朵,或削掉其尾,将座在那儿一千几百年都好好的一个石狗,砸得面目全非。
许多年过去了,除了我父亲烧书那一幕,或回乡祭祀时看见村口那面目全非的石狗,让我的心呐呐外,很多事我都淡忘了。老吴,你还记得什么叫“四旧”么?
记得呀,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那时候都是被破除的对象。
老欧坐了一会,说还没买菜呢,就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默默地思考。
我想,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疯狂的年代,造就了疯狂的人们,不足为怪的。只是后人不太了解那段历史罢了。
在我家的藏书中,有两册线装本的《鲁迅日记》,一本原苏联作家高尔基等著的《论写作》,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中,我以物易物,拿旧课本从供销社包豆豉的废纸堆中,换回来的。
那时候,在我的故乡鹤镇,两派高喊着“文攻武卫”的口号,大打出手,用玻璃瓶装了炸药,插入雷管,点燃当手榴弹往不同派的人身上扔。
我故乡的一间中学,所有课室的门窗都被砸坏,连学校的图书馆,都不能幸免。
附近乡村那些胆子大的村民,趁乱而入,将撒在地上的图书,当作废品,挑去供销社卖了。
我的朋友晋才,那时候就拾得数十本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后来他上山下乡去了晨光农场,将那些书随身带去。
晋才是我同村的少年伙伴。他对图书特别感兴趣,曾同我一起摸虾捕蛙换图书。有了这批书籍,他视若珍宝,他原本打算好好自修,也想学着写点文章。不料被人揭发,说他看“黄色书籍”,不但书被全部收缴烧毁,还挨了批斗。从此他心灰意冷,郁郁寡欢,再没有心情看书写字,只是默默的做他的木工,修理牛车,制作犁耙。
晋才年轻时,不但喜欢读书写字,也喜欢唱歌,吹笛子。他将一些抒情歌曲,一首首的抄在练习本上,有空就象那些专业的艺人一样,吊嗓子,练唱。他唱《蝴蝶泉边》,唱《逛新城》,特别好听。
他无师自通,自砍了竹子,自己雕雕刻刻,弄来弄去,竟然做出了一支支的笛子。起初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中练习,一到黄昏四合,夜幕降临,便拉我作伴,到九洲江畔,坐在江边的草地上,尽情地吹。
我们坐的地方,脚下就是奔腾不息的九州江。江心有一巨石,我们叫它鸡心石。那形状,那色泽,宛如宰鸡时,刚刚掏出的一个鸡心。
那石在水中时隐时显,但它始终稳如泰山,立定了它千百年的根基,纹丝不动。发洪水时,它被混浊的江水冲涮,淹没。视江水的深浅程度,不断地变幻着它的真面目。无论如何,它始终屹立在那儿,原地不动。
这一景观,往往让我想起我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廖日浩,当我为写了几篇较好的作文便沾沾自喜时,他的朱笔一挥,在我作文的评语栏,潇潇洒洒写下这样的文字:虚心永远是你人生历程中的中流砥柱!
什么叫“中流砥柱”?看看鸡心石,我才明白。我从鸡心石得到许多启发,知道生而为人,要立定脚跟竖起脊,坦然面对人生。要以“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心态,含着微笑生活,战胜艰难困苦,战胜一切不利于我们前进的种种阻力,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和美好愿景,坚定不移地前进。
那时候,晋才练习吹笛子,吹着吹着,竟日渐熟练,婉转起来,动听起来。
鸡心石的东北侧,有一水湾,系着捕鱼者的一叶扁舟。每当月朗星稀,夜风习习,我们解了缆绳,划一叶扁舟在水湾浮荡。我摇桨,他吹笛,那是人生最为美妙而又不可复得的一道风景。
有时候,趁着夜色,我们还会脱掉衣裳,将它塞在灌木丛中藏好,跳进江中,游水过去,爬上鸡心石顶,在巨石的上面,或坐或卧,仰望星空,看月圆月缺,白云飞絮,繁星闪烁。
又或看沿江渔火点点,村民照鱼,阿秉四伯罾虾。这时候听晋才高歌一曲,或短笛轻吹,来几支渔歌唱晚、彩云追月、流水行云、秋水伊人之类的曲子,该是何等的爽快,至高无尚的享受!
人们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在青年时期就有了两个知己:吴晋才、庞冠洪。他们经历苦难,却没有投降苦难,都曾为这社会这世界的发展,付出了他们辛勤的劳动,尽了他们一分子的责任。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惜两位好友被病魔折磨,已先我而去,我只能扼腕叹息,心存念想。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后裔,遇上了好时代,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很有出息,一个个学业有成,工作顺利,生活美好。且与我保持来往,至今延续着那段人生不可多得的珍贵友谊。
我默默的写下这些文字,又将默默地继续努力用功。光为难忘的师恩,为那段友情的鞭策,勉励,我都该当如此。
哦,鸡心石!
鸡心石吴鸿勇
2018年10月4日,余在湛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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