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就不再去接于娜下班,也不去找她。广告公司工作原本就做得不顺利,干脆我就不去上班了。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从午夜睡到午后,坐在床上,倚着墙,吸着烟,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传来球场上出来声响,真切又久远。回想四年前我刚来报道的情形,那时候怀揣的憧憬,到底是当年的我幼稚,还是现在的我愚蠢?曾经我想要成为一个洒脱的人,四年后却是现在这副模样,为一个不该爱的人深陷痛苦的泥沼。
两天后,我回了老家,计划等两个星期后开学时才返校。寂静的村庄,沉郁的池塘,老旧的房子,土地和草木的气息,房前屋后啄食的家禽,它们用脉脉含情的温柔抚慰了我。
我昏天黑地睡了三天的觉,才从疲惫的海洋挣脱出来。一旦疲惫消除,痛苦重又席卷而来,在我的心中翻江倒海,宁静之中的痛苦更是肆虐疯狂,理智在情感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原本我计划待到开学后才回学校,结果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后我去南京看我爸,在他那里待了两天后,揣上我爸给我的学费,回了学校。
一回到熟悉的校园,我的自尊心立即就崩溃了,好像所有东西都在朝我示意:去啊!去啊!去找她吧。它们一个个鬼惑怂恿我,如此不善良,一点都不像家乡的事物那般给我的是默默的期许。我骑上自行车去于娜所在的酒店接她下班。我想给她一个惊喜,当然对她来说或许是惊吓,但是我无所谓了,我做好了向她道歉的准备。
心里的疼痛还清晰地感觉得到,只要回想她说过的话,那种疼痛随时都会涌上心头。或许正是出于对这种痛楚的害怕,我才去找她将自己从这种痛苦中解脱。我知道会有新的痛苦等着我,但是我愿意好上那么一点点,短暂也好,自我欺骗也好。我无法忍受这种失去的空落感,虽然我拥抱的不过是一个幻梦,但是我不想它破灭。
我在酒店马路对面等着于娜下班。终于我看到于娜刚从酒店出来,我正准备朝她示意,就见一个男子追上了于娜,并对她说着什么。两人交谈了几句后,男子快步离开,而于娜留在原地等待。不一会儿,一辆汽车开出来停在于娜的面前,驾驶员正是先前那个男子,他招呼于娜坐到副驾驶位。于娜犹豫了一下,从车头绕过去,上了车,随即车子开上我对面的车道,就在车子转弯的时候,我追了过去。但是半途中,在那个长长的下坡前,我刹住了自行车。
送于娜回学校是酒店的一位常客,他是一家汽车制造厂销售人员,经常在于娜工作的酒店请客吃饭,认识了于娜并喜欢上她。于娜并没有答应他的追求,但是她不坚决的态度鼓舞了销售员的信心。这是后来我向他人打听而来的。
也许这个家在本地的销售员能帮她实现她留在省城的愿望,也许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也许是我的不辞而别激怒了她,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也许她还等着我去找她和好,也许这样她觉得这样分手最好,也许——, 我想到很多也许,但是我知道分手这早就注定的结局不可更改,事后的悲哀事先就压在我们彼此的心头,只不过我想在死期未至前收集一些欢欣的片段,结果还是两手空空。
好多次想过去找于娜问问清楚,至少向她喷出我的满腔怒火,但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这对于我来说很不容易。我尝到了于娜当初的那种滋味,我表现得一点不比她好,我曾给过于娜的同情其实是给我自己的。意识到这点简直令我抓狂,而正是意识到这点,我才没有去找她。不给她任何申辩的机会,好像这样我还将最后一张牌握在手里,我的输带有迁就、成全和不屑。
开学后不久,我便先后在不同的医院实习,新的环境和生活带来的新奇多少冲淡我的痛苦。即便如此,时隔很久后我看到背影酷似于娜的女生,都会心蓦地一沉。还希望在人群中与她偶遇,虽然我知道那样除了增加痛苦之外毫无意义,但是还是忍不住那样想。痛比爱在我心中刻下更深的印记。相爱的快乐和分手的痛苦是如此差异悬殊,这两者之间到底加进了什么让它们成了数学等式。
在实习期间,有一次我被安排给一个为危重病人按皮球(人工辅助呼吸)。病人全身插满管子。我端详她的面容,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我一下一下按着皮球,她随着我的挤压一呼一吸。
有一段时间,房间只剩下我和她。四周很安静,只听到仪器嘟嘟的响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只要再多按几下,她就会恢复自主呼吸,会发出一声咳嗽,冲我说要喝水。可是理性告诉我,她不过是依靠着呼吸机和升压药维持着心跳的等死之人。她才十九岁,为了感情问题和父母闹矛盾后跳了楼。
玻璃门是有生气、鲜活的、喧嚣的世界,而这里是黑暗冰冷,光明好像很近,却渐行渐远。来去忙碌的身影中没有谁朝我们看一眼,任凭我们怎么呼喊,无人听见,他们头也不回。我想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吧。
那种死亡的气息很长时间都压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好像某种东西攥住一般,奇妙的是我内心的创伤好像因此止了血,但是我不明白其中的相关性。
自从我和于娜谈恋爱后,我和宿友们的关系就有些疏远。实际上从大四开始实习后,大家都有点儿心不在焉,人生要进入一个新阶段,既觉得新奇、茫然,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惆怅。临近毕业时,一种离别的伤感不经意间就弥漫在我们心头,同学们之间变得亲热起来,。
有一次回校的几个同学一起吃饭,喝了一些酒后,我们在街头散步。赵晓华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那微醺的目光中透着关切的神色,差点让我掉下感动的泪水。
“虽然很痛苦,但是对你来说是好事。”
“好在哪里?”
“人正是通过不断总结生活而成长的,你的这次恋爱经历就是为你提供总结的机会。”
“我总结的结果是,我太傻了,她不值得爱。你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这个总结只会让我痛苦而已。”
赵晓华从我肩膀上抽回胳膊,指着我说:“不错,你现在很痛苦,痛苦得都不想活了。但是我告诉你,越是痛苦的东西越能给人启发,那些无知无觉的日子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痛苦会过去的,留下来的是经验,下一次你恋爱的时候,你就会变得从容了。”
“如果我高高兴兴地谈了一场恋爱,现在因为分手而痛苦,什么样的痛苦我都宁愿承受,越痛苦越是说明我们爱得深。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别别扭扭,没什么快乐啊温柔啊你侬我侬啊,分手的时候不是恋恋不舍,而是心怀怨恨。我将来肯定不会再为一个女人这样痛苦,宁愿得不到,我也不想这样。好吧,这也算是你说的总结,可这种为了得到这样的总结,我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痛苦并没有一个普遍的判断标准,事件本身也不是用来定义创伤的,而是根据事件对当事人心理与情感影响来定义创伤的。”
“就是说问题在于我咯!当然你可以这样说。除非别人打我一拳,否则我的痛都是我自找的,但是我的问题是我遭受的痛苦不值得。”
赵晓华沉吟片刻后说:“我想还有一个原因是,你觉得于娜背叛了你。有时候伴侣的背叛比死亡更伤人,因为它意味着关系的死亡,信任你的死亡,安全的死亡。”
他的话好像在我的心里捅开了一扇窗户。此刻我才明白我何以真切体会到死亡气息以及它对我造成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想到另一个困惑我的问题,便问道:“我一开始就看清楚于娜身上的缺点,但是我还是不能自拔,这也是因为我性格上的缺点所致?”
赵晓华朝路旁吐了两口吐沫,清了清嗓子,说:“你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如果说这是某种性格缺陷所致,那么它就具有普遍性,往往正是那种让人既爱又恨的人,最是让人不可自拔。我们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自己。恋爱的过程便是给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通过爱和恨可以让我们更加了解自己,爱对方就是爱自己,恨对方有时候是因为对自己成为的那种人不满。”
“好吧,你至少说服我相信这一点,那就是你很爱你自己,不停地照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帅!你这个自恋狂!”
赵晓华哈哈大笑,表情得意。人性真是复杂。他自己就是一个例证,对于夸赞不为所动,反倒是挤兑挖苦令他开心。
“你当初和于娜交往又是怎么回事呢?她让你照见了什么?”
赵晓华敛起笑容,说:“实话说,我也有点搞不清楚,她身上有吸引人的东西,也有让人讨厌的东西。”
“大师,拜托你不要神神叨叨的。”
“好吧,你就当我瞎说吧。她身上有那种与生俱来的东西,看上去平淡无奇,甚至有粗粝的质感,但是正是感触让人想要触摸,好像内心隐秘的欲望会得到满足。这种爱欲很多时候没有逻辑可言,也不高雅,但是它是原始的动物性的本能,是内心最隐密、最真实的渴望。”
“如果真是如你说的这样,这种吸引力足够强大,你怎么会放弃呢?”
“对我而言她身上负面的东西比这个吸引力更强大。不过感情的事情都是因人而异,我并不想说服你,只是想告诉你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应该去当心理医生。”
“在心理学上来说,每个人都有病,所以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心理医生。”
“你能不能不装?”
“不能!每一个人都得带着面具生活,不装的人都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我并不是全部相信赵晓华的话,但是他的话确实消除了我心中的一些困惑,不过也在我心里造成了小小的嫉妒,毕竟谁也不愿意睡在上铺的兄弟他的智力也在你的上铺。好在,我们上下铺的日子不多了,学校最后半个学期的日子就像泥鳅的尾巴,稍微一用力就从手里滑了出去。
于娜没能进省城的医院,但是她还是留在了合肥,她进了一家制药厂。后来得知,她并没有和那个汽车销售员谈朋友,其中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我听从了赵晓华的建议,决定像他一样考研。我挣扎很久才下了这个决心。我一直盼着赶快毕业能自食其力,此外我早已厌倦了校园生活。但是深陷痛苦中的人对于痛苦有了忍受力,甚至愿意更痛苦的事情造成自己的麻木,或者用另一种痛苦代替现在的痛苦。对于我,还有一个荒唐的想法,就是希望将来能以一种强大的面目出现在于娜的面前。
我一方面疯狂地投入没日没夜的学习之中,另一方面又被痛苦的往事无休无止地纠缠着,这两种力量在我体内进行的是一场战争。当我把它当作一场战争时,就产生了要赢的信念,这给了我力量,最后给了我胜利。原本算不上什么辉煌的胜利,对我来说却像是涅槃重生。
当我考研成功后,我拥有了高烧后开始退烧恢复食欲时的心情。我考上的是本校的研究生,依然生活在熟悉的环境中,随时随地都能唤起旧日的记忆,但是毕竟高烧退了,相信自己很快能恢复如初的,对我而言,这就是给了我一剂强心针。我一心一意投入到专业学习中,发现如果有想把一件事情做好的劲头,那么可做的事情就很多,而且做起来也觉得有意思。忙碌的时光总是短暂,两年时间很快过去,研究生毕业后我进了深圳一家医院。
赵晓华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上海的一家医院,如果他留在合肥可以选择最好的医院,毕竟在合肥他家有很好的人脉关系。不过年轻人总有离开家乡的愿望,觉得幸福和富裕只有在别处才能得到。
此刻我朝着故乡飞奔,可故乡好像越追逐越遥远,曾经觉得它巍然不动,现在却像一团云般地漂浮在空中,曾经的此处已经成了别处。故乡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些人和事。不只是我离开,故乡也在离开。
田露身上盖着一件针织衫,一直不动声色,像一条潜在水中的沉寂的鱼,现在这条鱼儿张嘴吐出一串泡泡:“你现在还恨她吗?”
“现在?当然没有。”
“完全没有?我觉得你好像挺受伤的。”
“我承认我想起这件事还是会不痛快,但是也不会恨她,因为即便当初我也知道我们最后一定是分手。”
“你会同情她吗?”
“我觉得同情总带着一点贬低对方的意思,所以我不想这么说。就像我同学分析的那样,我受伤也有我自己性格上的原因。性格决定命运嘛。”
“为什么不能说经历决定命运呢?你的经历养成了你的性格,而你的性格又决定你的命运,所以经历决定命运。”
“经历不可以被更改,但是命运涉及怎么看待的问题,它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可变的东西,谈得再多也没有意义,人的性格是多变的,也是可变的,所以才值得谈,值得去改善。”
“有的人因为意外事故而亡,你说这跟这个人的性格有什么关系呢?”
我被她认真的样子逗乐了。我说:“性格当然不能解释一切,但是人能做的只能把握那些能把握的东西,对于不能把握的就交给上帝好了。”
“你相信上帝?”
“不,我不信。”
“就知道你不信。”
“难道你信?”
“我想总有个什么神之类的在吧,要不很多事情解释不通。”
我笑了,说:“就、正是出于这个考虑,人才创造了上帝。”
田露朝我看了一眼,将身体重又躺回椅背上,一副神思渺然的样子。
“你困了吧?睡一觉吧。”
“你困吗?”
“不困!”
“好吧,那我先眯一会儿。”她说着打了个哈欠,把针织衫往脖子处拽了拽,闭上眼睛,不多时,她脑袋歪到一旁边,几绺头发斜掩在脸上。
说过的话和回忆的碎片还在我的脑海飘来荡去,就像灰色的梦飘荡在夜晚的空气中。车子在飞奔又像停滞在空气中。早就告别,却不曾到达。
黎明到来之前的夜色到了最深沉的时分,空气仿佛也变得粘稠了。车速始终一百二十公里上下,但是我觉得车子跑不动似的。后来我意识到是我困了,止不住的打哈欠,我竭力控制自己的动作,深怕惊醒田露。
我越是想要摆脱睡意的纠缠,它便越是汹涌地要将我淹没,任凭我怎么控制都挣脱不了它的纠缠。我掐自己的大腿,揪自己的眼皮,甚至咬自己的舌头,都无济于事。有一瞬间,我意识到我的眼皮沉重地合上几秒,惊得心头一凛。我看了一眼田露,她还保持以前的睡姿。睡着的人总是表现出一种纯真的模样,而看一个人在你身边睡着了会让人生出温柔,愿意尽可能呵护那个纯真的意境,担心田露醒来的念头竟然驱散了我的睡意。
当我的瞌睡退去了,黑夜也从大地的身上慢慢抽去它黑色披风,高速公路两旁的原野、树木、村庄开始摆脱梦的纠缠,远远望去的田野上空袅袅盘绕着白色雾气。一个纯真的清晨就要睁开它的眼睛。
“啊!”田露打了个哈欠,她两只手攥成拳头想要伸个懒腰,刚伸出的双手碰到车顶,她露出灿然的一笑。
这世界充斥了太多的假笑,功利的、机械的、人工的笑容,缺少的就是她这种纯净的笑,在普普通通的事物上,在漫不经心的瞬间真情的流露,它们是平静绝望生活中诗意的浪花。
“几点了?啊!天啦!我竟然睡这么久。天都快亮了。”
“还早呢,你继续睡一会。”
“不!换我来开车吧,你睡一觉,你一定很困了。”
“我还行,一点都不困。”
“你应该早就困了。我本打算睡一会儿就醒来换你的,没想到睡得这么死。”
尽管我坚称不困,但是田露还是要我让她来开车,并为她睡过头表示歉意。从熟睡中醒来的女人脸上带着缱绻的神情都会显得好看,原本好看的女人更是如此,而她睡了一个好觉是因为你作了牺牲,在她亲切地向你表达歉意时,你不可能不觉得这是一种享受。虽然有点腰酸背痛,但是此刻我一点儿都不想睡。
“要不停到服务区,你在车上睡一觉?”
“不,停下来更睡不着,你别管我了,继续开车吧。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等我瞌睡来了,自然就睡着了。”
“好吧,那我不跟你说话了。”过一会后,她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还是睡一觉吧。”
她双手抓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姿态像一个刚学会开车的新手,不过眼神带着一丝肃然,给人心在别处的感觉。她显露出性格上固执的一面,但是这种固执是出于对于他人的照顾,让我感到舒服。我想如果我不睡她是不会安心的,于是我闭上眼。
大地越来越明亮,当所有的事物都从一夜睡眠中醒来,整个世界又扬起喧嚣和繁华,铅灰色的天空呈现恹恹的面容时,我终于睡了过去。实际上我好几日没有睡踏实,一旦睡去就好像沉入海底,风噪声密不通风地把我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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