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模糊的“我”是怎样一种便利以及它如何提供便利,可以稍微放一放了,因为现在我们面临了一个新的、更迫切的问题:这个“我”,即使是模糊的“我”,是怎么被塑造出来的呢?
我们不能否认“我”是心灵的表征,即便采用最严厉的标准,这一点也不能被否认。
有人会洞察到这种表述的背后暗示着模糊的“我”也是心灵的表征,因此他们会抗议:“我”是指真正的自我意识,连类人猿是否能算进这个范畴尚待商榷,何况像模仿者那种模糊的“我”?如果抗议到此为止,那么抗议有效,但如果抗议再进一步声称模仿者因此而不具有心灵,则会显而易见的招致反对——否认猴子具有心灵要冒的风险太大了。
相信不会有谁会冒失到这种程度,虽然他们难免在心里犯嘀咕。不过解决这个腹诽也不是当务之急——不还是那个划线问题吗?我们已经把它拖延了这么久,再多拖延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当务之急仍然是我们现在已经开始跟“我”打交道了,而我们竟然不知道这个“我”是怎么溜进来的。
毋庸讳言,这个“我”是怎么溜进来的曾经带来过莫大的困扰。因为无论脑或者神经系统如何发达,其边缘活动都不过是敏感性而已,神经冲动怎么会成为心灵的材料呢?什么样的化学剂及其浓度的改变或者电脉冲之类的东西能够构建起这样一个“我”,并能够解释这个“我”在恋爱中所经验的且喜且忧?难道不应该还有某个更核心的地方——笛卡尔认为是松果腺;也有很多人不相信存在这么个地方,他们愿意相信神秘主义的原因——在那里,敏感性被添加了某种神秘的东西之后才表现为心灵?
面对这样的质疑,科学的解释曾经令人懊恼的苍白无力。就像无论怎样阐释汽车的构造及其工作原理也无法解释交通堵塞一样,脑和“我”一度不能协调,直至1996年发现了镜像神经元之后才出现转机。
灵长类动物的脑中都存在这种特殊神经元,它能够像照镜子一样通过内部模仿而辨认出所观察对象的动作行为的潜在意义,并且做出相应的反应。
这一发现归功于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的贾科莫•里佐拉蒂及其同事们。他们在研究大脑的运动皮质,特别是掌管手及口部动作的F5区的神经元的放电型态与执行特定动作的编码关系时,记录了猕猴脑中个别神经元的活性。
然而他们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现象:当实验人员伸手去抓食物时,猴子脑中的一组神经元也活化了,就跟它们自己伸手去抓食物时一模一样。在想办法排除了各种干扰因素(比如猴子未被察觉的小动作或预期会有食物供应)之后,实验者认识到这种由于“看到某种行为”而引起的神经放电活性,是行为本身在脑中的真实呈现,与这项行为的执行者是谁并无关联。
这表明猴子所观察到的行为不仅仅发生在它们眼前,实际上也同时发生在它们脑中:它们不仅是事件的旁观者,还是事件的“亲历”者。“亲历”者的身份提示,“他”已经不仅仅是眼中的“他”,也是脑中的“我”。
这使得我们必须修改前文中模仿者知道被模仿者不是“我”的说法。它不知道这个,它知道的是“他”就是“我”。这简直太有意思了:模仿者不是在模仿“他”,而是把脑中的动作变成实际的动作——它在“模仿”它自己!
这是“他”和“我”第一次建立联系。虽然这个联系是错误的,但却是一个重要的错误:它第一次使“他”变得不稳定,使“他”具备了“我”的质素——“我”就要从“他”当中分离出来了。
所谓模仿者的“我”所具有的模糊性,其真义其实是这样的!这你在事先想到了吗?
这大概有些令人费解,但细想之下也不难明白。如果“我”真的知道被模仿者不是我,那就很难说这个知道不是我的“我”还是模糊的——它可能很初级、很简陋,但的确已经清晰。模仿者的“我”还没有达到这种程度,它们还需要更发达的脑以区别由于看到某个动作而引起的“感受”和自己亲自做这个动作所引起的“感受”。
这两种“感受”虽然在生理上是相同的神经冲动,但我们知道它们在事实上完全不同。而模仿者则并不知道。模仿者只是把野兔和狗眼中的“他”内化成脑中的“我”, 把“他”从行为模板上的条件变成了能形成“共振”的反馈源。这种正反馈强化了相同的动作,为模仿者的社交提供了便利。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质疑为什么现在仍然要使用“社交”这个词。如果有的话,那么请他们原谅本文的倾向性,并请他们相信本文的这种倾向并不是感情用事。
虽然卡尔“继续研究”的建议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不应被忽视,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猴子们的交往不同于狼们对头狼表示恭敬和顺从,它们的社交带有某种选择性,也似乎含有道德和政治的意味。比如:日本京都大学与英国斯特林大学合作发现卷尾猴有厌恶不爱合作的自私者的倾向;中国西北大学的李保国发现野生川金丝猴母猴有携带死婴的行为;芝加哥大学的达里奥•马埃斯特里皮耶里发现恒河猴会利用拍马屁与见风使舵争取猴群支持率等等。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否定这些行为已经相当复杂。也许这种复杂性仍然是动物某种本能的进一步发展,但这种发展已经不是像条件反射那样的发展,它有更多、更新的东西在里面。
显然,这“更多、更新的东西”是借助于镜像神经元达成的:我们为什么会偏爱那些与我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并在行为举止上与我们相似的人呢?因为我们也是模仿者!只不过镜像神经元帮助猴子们在条件反射之上添加的那些“更多、更新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够多不够新了,以至于我们常常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这种对猴子来说是更多更新而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够多不够新的东西,就是镜像神经元所带来的“他就是我”。镜像神经元这对“他”的内化作用具有重大意义。这不仅仅是因为它为模仿打开了方便之门,更是因为它给它的拥有者带来了“感同身受”的能力。
“他就是我”,具有确凿的生理来源,这使得“他就是我”不再仅仅是同情的伦理基础,更是它的生理基础。叔本华如果知道镜像神经元,大概就不会对同情的起源感到困惑,并进而去寻求神秘主义的解释了。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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