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一声惨叫划破车间上空,一个正在车床上干活的男生被机器咬住了手套,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手已被卷入机床。站在旁边的师傅立马关掉了车床,那男生的手臂已经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在一片惊慌失措中,有人叫了救护车,张同学被送到了医院,经过一番抢救和治疗,张同学失去了五根手指,右手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初三的第一个学期,我们开始学工了,那个工厂叫做“玛钢件厂”,在一九七五年,很多工厂的安全手册仍处于不健全的状态。
但同学们都很兴奋,从来没进过工厂,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情景。冯老师让同学们在着装上和工人师傅打成一片,但是,我们没有劳动服,只好穿着洗得发白的列宁装和旧军装改制的衣服。
冬季白雪茫茫,天上飞过饥饿的鸟,它们无序而散乱地在光秃秃的树上盘旋。工厂的外墙上写着“打倒美帝!打倒苏修!” 提醒我们在学工的日子里,也要放眼世界。
白天,同学们跟着自己的师傅分散在不同的车间里,巨大的车间里马达轰鸣,机床一个挨着一个。冯老师坚信这轰鸣对我们的成长有好处,他语重心长地说:“社会才是真正的大课堂,你们终于走出象牙塔了。”
冯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他黝黑精瘦,脖子总是像北京猿人那样向前伸着,这使他显得有些驼背。他的眼睛乒乓球似的大而突出,颧骨高耸,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据说他的父母是走西口来到内蒙的,因此冯老师讲课时带着明显的山西口音,“三角形,ABC,"他拖长了声调,吐出的每个字都使出吃奶的劲,咬牙切齿,表情生动,他用这种接近戏剧表演的方式引起大家的注意,只要有人走思,一只粉笔头就会飞快地砸过去,并且总是命中十环。
最搞笑的是有一次他提问同学,“什么是勾股定理?”没等那同学回答完毕,他就大手一挥说“不对,不对,我问你吃过没?你说你刚拉完。”课堂上爆发了哄堂大笑,那答错的女生恨不得立即钻到桌子底下去。同学们都有些怕冯老师,男同学怕他的粉笔头,女同学怕他让自己下不来台。大家都不敢怠慢数学,在他眼里,只要数学好,就是好学生。
那一年的冬天充满了戏剧性,张同学受伤后,我们就不允许靠近车床了,只能帮着师傅清洗发动机,打打杂,日子顿时变得泛味了。张同学是初二转学来的,上学的第一天,他就惊掉了大家的下巴,当他背着一个深蓝色碎花书包怯生生地出现在门口时,引发了一阵窃笑,细高精瘦的张同学“腾”地一下红了脸。
当时,大多数同学的书包都是部队发的那种军用挎包,有的上面还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的字。张同学背着花书包的情景,就像满天星星一个月亮那么扎眼眼和与众不同。冯老师说:“欢迎新同学,张同学跑得很快,运动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班需要各类人才增光添瓦。从今起,他就是我们班的一份子了。”
张同学说话带着河北某个地区的独特口音,很快,大家就知道他是从河北农村来的了。事故发生后,同学们带着水果罐头轮番去医院看望,张同学本来就营养不良,脖子细长,此时,他的脸已经瘦成了尖下巴,让人联想到瘦骨伶仃像个圆规的祥林嫂,看着张同学缠着纱布的右手,想到他的未来,同学们心里五味杂陈,他的同桌小丽竟然一下子热泪盈眶,其他同学也都涌上一股子悲悯之心。
那个下午是刻骨铭心的。依照残存的记忆,回来的路上,有人说,张同学肯定有过寻死的念头,他没有死只是因为他不知该怎么做,毕竟,他还不满十五岁。
一天黄昏,小丽的师傅刘铁柱被叫去谈话了,隔墙有耳,消息迅速传开,原来铁柱师傅犯了大忌,他站在女厕所的粪池里偷看女生方便。工厂的厕所建在车间外,粪池很深,冬天结着黄色的冰,有人定期过来将粪冰挖出来,运送到郊区。
通常情况下,掏粪工在下面清理粪便时,会提前立个牌子,“厕所暂停使用。”
铁柱师傅下去的时候,头脑昏涨,身不由己,就像被鬼捏了似的。
一个女工前来方便,无意之间看到下面有只男人的大脚,吓得魂飞魄散,“有流氓!”她大呼小叫地从厕所飞奔出来。
受了惊吓的女工记忆惊人,她说那人的鞋上有一大块油污。于是,事情很快破案,铁柱师傅坦白说,看到掏粪工在下面干活,于是突发奇想地认为,自己也可以这么干。铁柱平时很内向,话少,腼腆,对人和善。这件事震撼了每一个人,我们第一次感到社会的复杂,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件事发生后,冯老师把我们叫去训话,他瘦脸上的皱纹都绷直了,“你们学工了,就是大人了,要提高警惕,上厕所时也要绷紧阶级斗争的弦,瞪大双眼。” 冯老师的话音刚落,同学们都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很快,学校和工厂共同招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后宣布,学工活动就此圆满结束,我们以为这下可以好好回学校上课了,没想到冯老师又说,“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一个新的试点活动即将开始,我已经报了名,初三五班将要成为第一个试点,起到排头兵的示范作用,我们将奔赴哈业胡同学农,一走就是半年。”他骄傲地挺直了脖子,那一刻,他不再是北京猿人,而是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
写到这里想起一位哲人的话,人类习惯自掘坟墓,然后迷醉地跳进去。但那时,我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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