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闻甘孜,是因为常来汉地的喇嘛江央师父。经他多次邀请,我们终于在2019年的七月中旬,一路向西。
先降落在康定机场,然后租了一辆面包车前往甘孜。司机宗巴,是位二十多岁的藏族小伙,黝黑的皮肤,足以见证他对这块地域的熟谙,也为此能够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天马行空。他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在老家有个制香厂,与其说厂,不如说有一条生产线更贴切;这条生产线,也是一年前家里的亲戚一起凑钱买的,而以往全靠纯手工制作。之前也听江央师父说过,藏区制香之复杂。但这一路下来让我们一车五人,对藏香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宗巴告诉我们,制香的材料其实非常有讲究;哪里的草,哪里的树叶,哪里的高原特有药材,什么季节,生长在朝南,还是朝北的地方,都有固定的规矩,这规矩是来自他爷爷的爷爷。藏香能够流传一千多年,除了它多元的本草气味之外,更是要将人们的祈福,愿望,以及希憬一同带向遥远的天际,传达给聆听者,这也许是在为自己无处安放的灵魂寻找倜然的归宿,也许是人们内心需求的真实所在。总之,在藏区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它所散发出的浓郁的,来自高原植物特有的馥郁芬芳,选材完全源于自然的花草!区别于市场上以香精为原料而调制出的,给感观以强烈撞击的味道。
宗巴是个善言的人,随着山路的颠簸翻滚,我们一行五人一直在听他侃侃而谈,也没了睡意。
有人说甘孜是一个奇迹;既有高寒地带的荒凉又有河谷地带的富饶,它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人间。到达甘孜炉霍县宗塔乡-江央师父的家,已是傍晚,彩霞映红了半边天空,映红了大家在不断颠簸中而兴奋的脸。在手机上查了海拔,显示3500米,在数字的提示下下意识的感到似乎有些晕眩。
江央师父和他的小弟,早就等在家门口迎接我们,分别给我们每人带上了洁白的哈达。以表达对我们美好与吉祥的祝福。据说,哈达是元朝时传入藏区的,当时萨迦法王八思巴会见元世祖忽必烈后,在回西藏的时候,带回了第一条哈达。史料记载,那条哈达在两边绣有万里长城图,一端就是“吉祥如意”字样。
主人的热情没容得我们多想,便被满满一桌丰盛的当地素食所萦绕。虽然我们还有些不习惯,食物比起城市显得低廉,但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我们已经享受到了最尊贵客人最高的待遇。
江央师父的父母都已是八十多岁高龄,依旧健康,依旧平和,依旧慈祥。老人家不会汉语,可我们双方都能彼此领会内心所要表达的意愿。场景,肢体,表情,气场往往比语言更真实,更具有感染力,无需说太多。口才在这里的确无用武之地。
吃饭间老母亲用银勺一直在给我舀炒鸡蛋,她大概认为他们的鸡蛋很好,不是大棚鸡舍的鸡产出的。江央师父的父亲手里依然拿着我非常熟悉的那只木碗,听说他一辈子就喜欢碗,虽然他儿子给他买了银碗,瓷碗,但他最喜欢的还是这只木碗。碗的通体镶银,雕刻图案处嵌金,碗腰留有一指宽露木,露木处的花纹虽然已被长年的操纵变得模糊不清,但由此可知其为木碗是千真万确的。碗托是碗最别致的地方,一瓣瓣如绽放的莲花的底座,每瓣上都刻有一幅吉祥图案,真是巧夺天工。
两年前儿子江央带着五弟,为完成老父亲一生的一个愿望:在有生之年登上五台山。我结识了这位老人。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离开他所生活的这块土地。旅途中,让我最难忘的就是:每次吃饭时他从藏袍里掏出的这只碗。动作小心翼翼,表情凝重而严肃,每每看见这一幕,我就会联想到这只碗的价值。当然我所想到的还是它的经济价值,这也是他们常常调侃汉地人对事物的认知和理解。
五台山之行另一个一直让我难以忘怀的,便是老人家脚上的靴子;那精美,别致,特立,以及靴子上奇异的图案和柔软的皮质,岂是爱马仕能够比拟,当时江央师父看我一直夸老父亲的靴子,便告诉我,为了到五台山老父亲从准备到做好这双靴子,用了有一年的时间,做好后他一直舍不得穿。靴子上的图文,都是用天然花朵的颜料,来染制的牛皮,这种方法染出的皮子色泽均匀,有着天然纹理之美感。今天我又看见了老父亲脚上的这双举世无双的靴子。
晚饭后老父亲进里屋抱出了一个精美的通身布满吉祥云的木盒子,他的小儿子解释说那是他积攒了一生的宝贝。他像祈祷般从里面小心翼翼的拿出几楼布条,和一个香囊。然后分别送给了我们,他把香囊挂在了我女儿的脖子上。后来我才得知那是最珍贵的礼物,都是被视为宝贝级别的。现在网购所指的宝贝是否也来源于这里,那似乎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这些珍宝是他的发小热哈寺第十三代法王土登噶桑仁增嘉措活佛所留下的。如今活佛已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多年。哥两就见了一次面,还是几年前要选热哈寺新的寺主,土登活佛回来主持。活佛是个大成就的智者。通晓五种语言,曾在印度,日本,泰国,德国等国家和地区宣扬佛法,利益众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移居美国后,先后执教美国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世界著名学府。老父亲让他小儿子翻译说,这两天我们就能见到活佛,这使我们一行人都有些吃惊,因为毕竟老活佛也年近90高龄。
从江央师父家出来我们被分别安排在了早就准备好的不同的帐篷,外面的天空由橘色变的通红,带着特有的清冷与温润。和极光相比她是另一种景色:神秘,遥远,空旷甚至迷幻。站在草原上极目眺望,随处可见的风马旗在大地与苍穹之间飘荡摇曳,与草原中夹杂着的各色格桑花相互映衬着,就像这片疆域的灵魂。
这些年汉地在不断涌起拜佛热,有人狂热,有人不惜重金,有人到处求拜.....但当我看着江央师父父母那黑里透红的脸庞上刻着的一条条沟壑时,我似乎被震撼,他们日复一日地迎着朝阳,送别晚霞,在这块辽阔而贫瘠的土地上,简单,平静,从容,心有念想的生活,便是他们岁月的全部。世间的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根本与他们无关,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善待生命,祈求轮回途中的顺畅。由此不由地让我质疑芸芸众生,你真的是在拜佛吗?而不是在拜私欲?
高原的气温昼夜两重天。有数字表明,寒冷比炎热更会让人思绪纷飞。漫天的星星挂在高高的夜空上,太久没有看见过这样星罗棋布的景象了;心随着这深邃的天际,也显得无比的宁静起来,只有风的声音和偶尔划过的流星彰显着万物的运动。断舍离,心灵辟谷,五花八门的清净名目,好像都是都市人自己骗自己的把戏。那最后的一抹红似乎离你很近,触手可够,又离你很远,你一直在追赶秘寻;也许这便是人们通常理解的天人合一,我们在时光巷道的深处,心永远在通往外在世界的途中。
突然想起一句诗词:埋骨终须桑梓地。那喋喋不休的“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所谓哲学,实在是个无聊的无解的伪命题,
在这里我深切的感受的是人从自然中来,回自然中去,人天最终还是要合一的。时光最终无法凝结,按唯物论的说法它一直在流动中,犹如生命,在不断的轮回中前行......。
清晨静谧的草原,还没有享受到阳光的温暖,走出帐篷看过去暗绿一片,随着阵阵扑鼻的清香,远处的山峦后面已经泛起了一层淡橘色,忽明忽暗的一团团形状各异的云朵行走着,它让一座座连绵的叠峰也流动起来。热哈寺在草原的挟裹下傲居在山顶,传来低沉威严的铜钦号角,一声声的开始长鸣,颇有所向无敌之气势;随后的钟声便开始回荡在炉霍宗塔乡2000多人的心中,甚至更遥远的地方。
它提醒人们警觉醒悟,新的一天开始了。江央师父来到我们帐篷的时候,他已经做完了早课。他所在的热哈寺坐落在被誉为祥瑞宝地的山坳上,是藏区最古老的寺庙之一,号称“观音坛场”。弥留着民族英雄格萨尔曾经驰骋风云,降妖伏魔的光辉足迹。格萨尔王曾在这里征战,除暴安良,炉霍作为霍岭大战的主战场,留下了无数动人的传说和丰富的遗迹。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八世纪藏王赤松德赞时代。热哈寺就这样满载着历史的印迹,静卧于草原中心山峰之上,日复一日地沉浸在无尽的朝拜中。
因为气温低下,草原上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在盛夏7月才逐渐依次开放,没有品种,不分贵贱,只是在满目的绿色中,一族族一片片的涂上了靓丽的色彩,也正是这样的色彩,才赋予了这个民族独特的审美情趣,或艳丽或饱满或繁杂,总之是甘孜炉霍人喜欢并引以为豪的七彩。这两年新开发的七彩草原,也因有了七彩,这个祥瑞的名字而被热捧,它被大渡河的河水滋润哺育着成群的牛羊,和一顶顶五彩帐篷中的游客。
当我们一行再次回到江央师父父母的家时,就闻到了浓浓的,奶茶长时间在炉子上熬煮时所散发出的香味。它的纯粹,犹如江央师父年迈的老阿爸老阿妈,无需太多表述,标榜,策划,包装.......。
一方资源养育一方百姓,起伏的山峦传承着丰富而醇厚的藏文化,江央师父的家与那些散落在河谷山坳两旁的民居相似,它们都由固定的木质结构所组成,在草原上形成了一种独样的气质,看起来并不逊于名扬中外的道孚民居。与寺院雷同的是屋里的佛堂绘画雕塑也都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细腻,精致,丰富。那雕梁画栋的藏式建筑,都在久负盛名中擦紫嫣红。
炉霍属半农半牧区,但江央师父的7个兄弟姐妹都没有从事农牧业。他排行老三。大哥在乡里地毯厂,二哥做虫草生意,这些年虫草被热炒也带动了当地经济,他们虽然辛苦但也富足起来。五弟照顾年迈的父母,两个妹妹一个是县医院的护士,一个在学校工作。藏区民间有个说法:以往藏民的家中都有好几个孩子,但通常他们会把最聪明的孩子送往寺院,接受菩萨的福田。与江央师父的接触似乎印证了这一传说,因为他的汉语学习能力一年中,就从一年级水平上升到了中学水平。居然能够写出“浆糊”以及解释它的准确含义。
离开炉霍的前夕,我们遇见了老活佛—吐登嘎桑,他带着几个金发碧眼的弟子前往热哈寺膜拜。炉霍这座往昔茶马古道上的重镇,在我们短短几天的相遇中似乎已经成为我们心中永远的炉霍。
曹玲
于2020年9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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