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寻梦环游记》
小时很少去外公家,去了也只是和外婆唠嗑。每次拜年,姐妹们和外婆围坐在柴火灶边,灶里劈啪作响,火光腾腾。
外公就在这噼啪声中走进门。我们齐喊一声“外公”,他就眯眯地笑,哎哎地答,转身钻进和灶相对的房间,只留下一个须发皆白的残影,像一只和蔼的白头翁。
话少,从不和外婆争吵,是外公二十多年来留给我的所有印象。
真正对外公有认识,是在外公去了之后。
那天,我接到妈妈电话,说外公去了,让我赶紧回来。不及多想,买票,挤车,在日暮时分急匆匆走进那个小时曾熟悉无比的门。杂物堆,烛泪垂,人影晃动,满室哗然如梦。
外婆坐在正对灶边的小竹靠椅上哭,几个姨妈围着劝解。对面的卧室现在作了停床房。走近看时,外公的眼紧闭着,脸色暗青,牙齿露出两颗,森森的。但我不觉害怕,只觉一种钝钝的沉痛一直把我往下坠。
妈妈突突地奔进来,拿了个什么转身就要走,见我立在床前,忙拉了我到客厅,嘱我去找大姐,又往街上去了。
大姐塞给我一个暖手袋,说:“冻懵了吧?我早上还没睡醒,妈妈就打电话说外公去了。唉,真是作孽,我早说不能出院的。”
原来,一个多月前,外公在门前大街上被三轮车撞了,腰部骨折。住院期间,爸妈和舅妈轮流照顾。舅妈在外地打工,请不起假,不到三五日便烦了,在外公床前说了很多“你都这把年纪了,也活够了”、“老不死的,耽搁我挣钱”的话,外公好几次听不过,挣扎着要拔氧气管。家里就大姐住得近,会说话,就请了假去劝解外公。
后来,舅舅回来处理,觉得住医院太贵,又难照料,就想让外公出院。医院明确告知不能出院,否则容易出意外。农村里,女儿向来没有决定权,爸妈拦阻不住,大吵一架后,舅妈他们还是在出院说明上签了名,傍晚就用车子把外公拉回了家。在路上外公就不行了,呼呼地喘,眼发直。刚到家门口,外公就咽气了。
原来,外公,是这么去的。
正沉默,舅舅大喇喇走进来,招呼我们搬桌子,要送外公入棺了。
舅舅和表弟从房间里搬出外公放进客厅的棺里。外公硬硬的,颧骨突起。妈妈和大姨一层一层把小薄被子,外公的衣服、鞋袜堆放进棺。看着有那么多东西,棺里却还是那么空。
请了哭丧的姨婆,哎哎地唱。小姨扶着外婆在棺旁哭得高一声低一声。我和姐姐们在旁,姐姐们哭了,我没有。
第二天是出葬的正日子。
上午八点,天还下着蒙蒙的雨。我戴上有着长长飘带的白帽,握着一根点燃的香,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群聚在一起,在外公生活过的镇子各处走。锣鼓喧天中,曲曲绕绕的小巷里,妈妈给我讲了外公的故事。
外公不是我的亲外公。
妈妈三岁时亲外公去世,外婆拖着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嫁给了这个外公。那时是大饥荒年代,上顿吃糠,下顿吃菜,有时饿极了,米汤也是抢着喝的。
外公特别勤快,山脚屋后,开地浇水,在出事前的日子,他也依然每日有菜可挖,让外婆到集市上去卖。后来又有了舅舅和小姨,5个儿女,7张嗷嗷的嘴,都靠外公一人养活。
外公不认得字,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但对外婆特别好。钱是外婆管,大事由外婆决定,每日只管做事吃饭,从来没跟外婆争吵过。对妈妈三个也视如己出。当年外婆以“女儿是要嫁出去,读了书也是给别人”为理由不让妈妈去读书,倒是外公还觉得“儿子女儿都一样”。
外公做事实在。那年三清山脚下修七一水库,他也是被征去的人。因为没有工钱又很累,别的乡亲做三个小时,倒有两个小时是偷懒的,每天没到中午就扛起锄头回家去了。外公不,他去得早,干活卖力,不知休息。中午还独自守着材料,说怕人拿走卖了。
这事恰好被上边的一个领导看到了,觉得外公做人实诚,水库修完之后便把外公弄进水泥厂工作。这在当时是个公家的事,称为“吃公家粮”。外公还是一如既往,踏实肯干,退休了以后也照样有退休金拿,因为不会签字,都让外婆去拿了。
外公没有不良嗜好,只喜欢喝点小酒。每次喝了酒脸就红扑扑的,眯起眼睛愉悦地笑。印象中他从没吼过我,只是说过表弟几句。现在他躺在棺里,再不会说任何人了。
山路泥泞,等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落葬的地方,他们已经堆起了高高的圆土包。舅舅正努力燃爆竹,周围人窃窃私语说着我们那里的风俗——只有死人不瞑目,才会燃不起爆竹。正嘈杂间,舅舅哀嚎一声,跳着直甩手,原来是被爆竹炸到手了。
爆竹响,锣鼓声起,最后那三铲子泥土覆上,外公的人生,从此盖棺,定论。
走之前,听到舅舅叮嘱外婆:“我明天就回杭州啦。你一定要瞒着水泥厂,这样退休金可以一直领到6月份。”我和大姐快步走出门,大姐说:“唉,外公现在已经人生落幕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那股钝钝的痛感又一次席卷而过,像海浪狠狠拍打着悬崖,又像团云遮蔽着天空。
外公姓毛,名寿长,终年83岁。
祭日又近,作此文,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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