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地处赣东北的农村土地由生产队分田到户。由于人口多,我老家通过抓阄也得了两三亩水田。可是这些水田切割在花尖山脚下的一块块丘陵上,土壤贫瘠得如同鸡蛋壳,一点也肥沃。一年虽说种上了早晚两发水稻,但收割上来的稻子晒干扇净后,灌进谷柱(谷仓)还不能装满,却是一大家人一年的口粮。过完春节,我们全家人就要度过漫长的“闹春慌”。
说起“慌”,可不是地震、洪水、干旱和火灾等给人们带来的“慌”,也不是战乱、瘟疫、盗贼或者匪患等给人们带来的“慌”,而是由于粮食紧缺给人们给来的“饥慌”。又是发生在春天,村子里穷人家都缺粮食,越是穷人家小孩子又越多,正因为小孩子越多家里就越穷!这些穷人家的孩子,被饥饿折磨得只现皮骨不见肌肉,猴额头凸眼球,餐餐围着黄泥巴灶台嗷嗷叫,闹得大人好不心烦,此情此景此等现象被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称作“闹春慌”。
家里的谷柱空了,家人的脸色如同刷上了黑漆黄油,没有丝毫的生机。虽然气温一天天上升,驱赶走了三间土坯房里冬天的寒气,但是饥饿的恐慌渗透到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让空气更加凝重而呆板。大自然不曾因为苦难和艰辛而照顾人类的情绪,依然沿着自己的运行规律照样进行。村子背后山岗杂乱地长出各种嫩绿的小植物,池塘旁高大的杨柳枝头吐出嫩芽儿,村子人家院子里的桃花、梨花、杏花竞相开放,镶嵌在村子四周田野里的池塘的水涨起来碧波荡漾。蜜蜂在土砖墙壁钻着一个个小洞,进进出出;成群的蝌蚪在池塘的水面上黑压压一大片一大片;麻雀、燕子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鸟儿飞来蹦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蝴蝶、蜻蜓等昆虫露出头,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地飘忽不定。他们沉静了一个漫长的寒冬,好像是在冰霜雨雪里汲取了足够的力量,只等妩媚春风的召唤,两三天之间,在大地上爆发出了勃勃生机,一派盎然!可是,这花草虫鱼们的热闹和欢乐,是不是和正在承受着“春慌”的穷人家的饥肠咕噜愁眉苦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和对比?
春天有多长,我们的饥荒就要延续多久。凿开背后山向阳处斜坡上一排排的洞穴,掏出头年秋天储藏在里面的红薯,刨洗干净后,掺杂些碎米,倒入底部漆黑如碳的汤罐里,舀满水,夹在柴火炉子上,盖上木盖。在炉眼里塞入树枝破布,划着火柴,让柴火慢慢燃烧,火苗揽着汤罐底部及四周,汤罐里的水温逐渐升高,直至沸腾,仍然继续加柴火,碎米和红薯在里面慢慢酥软、融化、融为一体,熬出来的红薯粥晶莹剔透,尚可填肚子解饥荒。或者,我们去田野刨野菜、摘刺梗,上山岗撇橛棘抽野笋,但凡能吃进口可以填肚子的,我们都要刨回家。唉,经历过这种“闹春慌”苦日子的人,如我,把对食物的贪嗜转化为了一种液体,融入到了我的血脉里,在身体全身流淌。几十年来,我几乎没有随意乱倒过剩饭剩菜,几乎没有吃不下饭菜的时候。金银可不要,钱财可抛弃,然鱼肉饭菜,我可不敢有丝毫的遗弃和浪费。
比起凭超市和菜市场买来牛奶、肉类和细粮养大的孩子,我们那代穷人家的孩子,熬过了“闹春慌”,算是纯天然野生的。不过,这种野生的,吮吸了大自然的风雨和阳光,磨练了身体和意志,又有什么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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