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区梓心态较放松后,两人便说起事情原委。
那日早晨胥长逍与区梓正准备跟着其他人去城东帮忙搬货,区梓先注意到钟孟扬不在,由于钟孟扬曾说此番目的是拜会孺夫子,两人便认为他是往临沧去了。但胥长逍注意到他的行李却好端端放在原处。
用早饭时,貊人杀人的案件早已传遍悦远楼,胥长逍忖钟孟扬肯定遭遇不测,便与区梓到四方楼附近打听。四方楼掌柜一见到他们,立马得意洋洋说嘴,并要去刑堂指认凶手。
于是两人放下运货的工作,也跟着那掌柜到城西刑堂观审,果然看见精力疲软的钟孟扬。胥长逍没有任何反应,立刻拉着区梓离开,到市场偷了件丝袍,装成富少爷拜会督台,之后两日凭三寸不烂之舌让督台相信他是朝中重臣之子,钟孟扬则是他的拜把兄弟。再来便到当前情势。
胥长逍有条有理的述说这一过程,说来虽是弹指之间,实际上与督台、长牧交锋的险峻不言而喻。地方首长与中央朝臣向来交往频繁,耳目众多,要蒙骗长牧还不是件容易的事,更遑论这事被拆穿后的后果。
能够编出一套谱,还赖胥长逍两年来南北奔波听了许多官场逸闻,正好在此时派上用场。照长牧百般殷勤的态度看来,胥长逍这招是奏效了,只是能瞒多久就得看造化。
“两位的恩情,钟孟扬没齿难忘──”
胥长逍忙阻止他行大礼,笑道:“咱们还困在虎口,等真的出去了再谢也不晚,况且钟兄弟肯襄助素昧平生之人,咱难道要做忘本人?”
“长逍,还是先跟钟先生套好……做了这事心里总感觉不踏实。”
“咱们可是做好事,何惧之有?倒是钟兄弟怎么会扯上杀人案?”胥长逍问。
这两人奋不顾身来救,钟孟扬自然不再将他们当外人看待。他抱拳道:“两位,在下将说之事乃机密,冀望能保守秘密。”
胥长逍与区梓相觑,然后颔点称是。事情到这田地,三人已是同船共济。钟孟扬便从孺夫子请他探查火凤教密谋开始说起,一直到被韩晟暗算,成为杀死许龙的凶手。不过钟孟扬对于那些信倒是绝口不提,他不想让两人牵扯太深,特别是区梓惶恐不安的表情,让钟孟扬反省自己是否不该说出至这些事。
“好像很有趣呢,火凤教的阴谋该不会是想取代万莲宗?”胥长逍富饶兴趣的说。
胥长逍的反应一直让钟孟扬感到讶异,诚如区梓所言:“当心让万莲宗听见,这可不是杀头就能了结的事!”但胥长逍却毫不在乎,那副逍遥自若的气度让钟孟扬想起胥宜。
也是胥宜那种不喜矫揉的性格,才得以力排众议,大力挹注貊州的开发。
“火凤教的事,等我们平安离开后再议,当前最要紧的是摆脱长牧。”
“不错。那么咱给你解释下现在的身分,咱爹叫胥伯奎──”
“嗄?你、你冒用宁西公的名讳?”钟孟扬大惊,宁西公乃沿袭十四代的贵冑之后,不像有些家族仅剩爵名,胥伯奎任职枢密府,因此权势很大。怪不得长牧要拚命巴结,卖如此大人物之子一个面子只是举手之劳,将来的好处肯定捞不完。只是这一切都是胥长逍编造。
“是吧,钟先生,咱也劝过长逍了,但他坚持要用。”区梓无奈的摇头。
“谁叫我只想得到一个姓胥的,而且又要够震慑人心,姓出一门,总是同个老祖宗生的,咱也算伯奎大人的世侄吧。既然木已成舟,咱们就云里雾里让长牧摸不清。”胥长逍大笑道。这事在他看来相当有趣。
据钟孟扬了解,胥宜往上推两代都是地方乡勇出身,到了胥宜才投身枢密府十五行军,累功当到极玄军将军。因此胥长逍跟那些名门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便依胥兄弟之计,倘若被识破,在下会拚命护两位出来。”钟孟扬说。
“钟兄弟别太拘束,到时在见机行事。这玩意儿虽小巧,吃来满嘴桂香,看来这长牧平时生活很是滋润,恐怕待会到他府上,还有的吃呢。”胥长逍拣了如指头小,上面有雕花的糕点。
“你来之前,督台带咱们去参观珍宝,满室的古董、古玩目不暇给,比起来这些糕点根本端不上台面。”区梓说。
“那督台、长牧算不得好官。”胥长逍把玩装糕点的精致陶盘。
酉时方过,长牧遣家中总事来请。钟孟扬换上体面的衣服,让这场戏更加逼真,区梓担任胥长逍的仆从,因此原装出场。三人又讨论了一会,才出房门,跟着长牧家中总事。
督台早在门外恭候,他先送胥长逍跟区梓上马车,将钟孟扬拉到一旁。
“钟公子,下官先前有冒犯的地方,实在难辞其咎。这个,这希望钟公子能替下官美言几句,当然下官不是厚颜之人。”
督台使了个眼色,一名仆从便拿来用黄缎包裹的物品,看来还有些沉。督台知道自己的身分还不够参与晚宴,便打算先行餽赠。
“这些小玩意还敬请笑纳,就当作下官一点心意,喔,还有公子的黔钩。来人,快把公子的东西拿来,利索点,干什么吃的!”
钟孟扬懒得与督台谄媚,一手把黔钩挂在腰间,并毫不客气的收下礼物。
“万事拜托,万事拜托。”督台高兴地说。
钟孟扬上车后,随即打开缎子,里面净是价值不斐的珍玩宝贝。贿赂之意相当明显,但胥长逍讪笑道:“这些人以为挖到金矿,还不晓得踢到石头。区梓,咱们演完这出戏,这夏天也不必做工啦。”三人哄堂大笑。
马车左转又拐,来到树荫成林,环境幽静的大街,每一户都是深宅大院,平常百姓根本走不到这里。可以料想汶阳泰半勋贵群聚于此。马车停下后,立即有人上前迎接,这时钟孟扬等人才发觉原来受邀的不只他们。
长牧府外摆了十余辆大马车,装修上看的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胥长逍自信的拍拍两人的背,跟着总事进入宅内。长牧府是三进三出的格局,每层门都极具装饰能事,其中一面墙还用宝石镶成万莲宗的故事。
不知有多少民脂民膏被刮来制成富丽棠华的宅邸。这时总事却要区梓移到另个小房间吃饭,其他客人的随从也都聚在那里。
“您这是不给咱面子啊,他跟着咱十多年,早被爹视如己出,您却要他向下人一样窝著饭锅?这话传到咱爹耳根子去,还能行吗?”胥长逍故作严肃的说。
总事立马向他赔罪,并向长牧汇报,长牧当然不敢多说话,便安排区梓站在胥长逍身后服侍。
整个汶阳郡的显要几乎都露脸了,阵仗之大让钟孟扬紧张的握紧黔钩,他虽知道胥长逍机智,但对方人多势众,能否唬得过去还是问题。但见胥长逍左一声叔叔,又一声伯伯,称呼得很亲暱,仿佛真的是宁西公之子。这得蒐集多少官场祕闻,才能编排如此天衣无缝。
问话是钟孟扬的专长,每种性格都有弱点,只要找到再加以攻击,通常都有成效,但像胥长逍能够唬人不嘴软的最难应付,随时都会被带离话锋。虽然宴席气氛融洽,钟孟扬还是小心戒备,只要苗头不对,他马上杀开血路,护送两人逃脱。
众人几案都上好酒菜,接着他们按照计画,由胥长逍摆平各种疑问,钟孟扬挡下一切敬酒,区梓则默立一旁,替老爷们斟酒。长牧被哄得相当开心,便叫官妓上前舞乐,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随乐起舞,腰如细柳摆动,身似流水柔情。让这些老爷们惊讶的是钟孟扬的酒量,有几位自恃海量皆已喝倒,钟孟扬却谈笑自若,简直饮酒如水。
直到曲终舞散,宾客皆欢,他们全信了胥长逍那一套,争先恐后将礼物塞到他手里。区梓一一点收,礼物多到来不及纪录。这还多亏钟孟扬不停劝酒,老爷们喝得七晕八素,什么鬼话都信了。
长牧一直邀三人睡在府上,但最终自己也醉昏过去,胥长逍唤来各家随从,让他们抬主子回去。胥长逍则给了长牧府上的总事一锭金子,托他告知长牧三人先到酒楼下榻,约定某日再见。
打点就绪后,三人总算摆脱纠缠,驾马车到汶阳最气派的李家酒楼。路上被巡夜衙役拦下两次,但借着长牧给的凭证安然通关,李家酒楼本来不愿收客,也是见到凭证后马上乖顺的安排上房。
三人只要了一间上房。
区梓将礼物从大麻袋里倒出来,不必数也知道这够他们在边镇几年花用。
“这里财宝交给两位全权处理,在下明日一早便离开这里。”
“去临沧吗?”胥长逍问。
“不错,在下先将得到的情报告知孺夫子,接着再往孟州,夏贡队正在那里等待。”
“区梓,咱们也跟着去吧。汶阳现下不能待了,得趁早离去,而且这些东西笨重难行,又容易遭人觊觎,跟着钟兄弟总是安全些。”胥长逍早打好主意,要让钟孟扬护离汶阳。
“这不会麻烦钟先生吗?”
“两位请放心,在下定将你们安全护至临沧。听闻临沧有个收黑货的地方,不问货品来路,看来胥兄弟也听说此事,才想一道去。”
“希望钟兄弟不要觉得咱坏心眼。”胥长逍不好意思的搔头,“换成现钱后,咱们就能雇保镳护送,也能买些米粮布施给穷苦人。这两年极州收成不好,又疲于边患,粮饷大部分都送往边镇,绝骑镇附近就许多穷苦人家,他们见到大米肯定乐坏了。”
“咱娘也好久没吃白米饭……家道中落前她还是锦衣玉食的官夫人,如今吃上一餐糙米饭都难……”区梓忽然转变神色,哀戚地盯着那袋珍宝。
钟孟扬不晓得如何安慰,但见胥长逍神采飞扬的说:“盘龙经云:‘大块造化,’睡吧,与那些富老爷周旋一夜,脑子都要打结了。”
三人各据一方,吹熄蜡烛,沉在柔软的床褥。
次日清晨钟孟扬便醒了,前一晚喝的酒足以让普通人宿醉两天,他却没有半点感觉。
李家酒楼邻近水塘,推开窗牖能看见夏荷绽放,南风轻拂树梢。但钟孟扬没时间浏览景色,他向店家买了简单的马车,回房时两人已醒来,换上商人服饰,用以掩人耳目。趁著长牧还未派人来访,他们驾着马车顺利出城,等长牧知道上当受骗时,他们早已逃之夭夭。
屏州沃野千里,加上商运发达,各郡城间的道路修整平坦坚实,两边又有林荫,因此往临沧的路上相当惬意。至临沧需要一天的路程,因此夜里还须找地方投店。
“既然要过夜,咱们不如停在沧津。”胥长逍建议道。
“到沧津还得拐弯,而且那是渡头,马车怎么过河?这又要多费一天路程,驶屏绾道才便捷啊。”区梓反对道。
“驰道中央的官道用来追捕逃犯也很便捷,咱担心长牧发现的太早,派兵来追,这拉货的马跑不赢官马。咱不如绕至沧津,明日再搭船过河,他们料不到咱们会这么费事。”胥长逍解释道。
沧津是汶阳到临沧的另一条路,但得绕路又要过河,一般赶路人不会走这条路。
“你说的也有道理。钟先生,咱们朝沧津的方向去吧。”区梓唤负责驾车的钟孟扬,并说明原委。
钟孟扬认为此计甚好,便转向河边。近半天光景,三人抵达沧津,城郭便筑在渡口不远处。屏州大抵上被屏江分隔南北,沧津正好处于屏州与望州交界,这一带又水流稳定,故成为前往邻近州郡的枢纽。来此搭船的几乎都要往望州去,到临沧的人多驶屏绾道。
这时节水量丰沛,渡河的人相当多,钟孟扬先到驿站写了封信,先行告知孺夫子。
最后一班船已航至对岸,渡头边人潮渐散。钟孟扬三人直接进沧津县城,向人打听客栈处。不多时,马车便在一栋三层砖屋前停下,顾门的年轻小二立即上来招呼。
“三位爷真是幸运,这时期在本店打尖一律八折优惠,偷偷告诉您一声,方才有伙人想住,但店内只剩一间房,老板索性说客满了。正好让三位爷等到。”小二边说边帮忙搬行李,动作非常老练。他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应对客人却很娴熟。
“帮咱们备个好酒好菜。”胥长逍递给小二一袋铜钱。
“您这可客气了,小的一定办好,绝不让三位爷饿著。”他转身向店内喊道: “贵客到,上好酒好菜啦。”
“已过了酉时,街上还这么热闹?”胥长逍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觉得非常新鲜。
“沧津原是沿江临时搭建的草市,以让来往屏、望二州的商贾休憩。后来发展蓬勃,成了大聚落,市场也到亥时才收铺。”钟孟扬夏贡曾在此登船,因此略知其事。
三人被引到店内时,门外却听到一阵叫嚣。
“三位爷请稍等,小的出去瞧瞧。”小二放下行李,赶忙奔出去。
“龙蛇混杂之处本就多纷闹,钟先生别出去淌浑水了。”区梓知道急公好义的钟孟扬想去帮忙。
“哈哈哈,你要劝的住他,咱们今日也不会相识了。”
“两位请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钟孟扬便来到门边,还没踏出门便听见有人怒气冲冲道:“方才说客满,却又放人进去?这存心跟我们过意不去啊!”
“诸位爷息怒,小店只剩一间房,正好容那三位客人,但诸位有十多人,实在没这么多房。”小二委屈的说。
钟孟扬才知小二方才说的不是招揽客人的话术,而是今日在沧津城过夜的人多。
“别为难人家。小兄弟,能请你想个办法,让我们有个落脚处吗?”
这个听来恳切的语气,钟孟扬忘不掉是谁,他倚门窥视,果然是九翼之一的韩晟。韩晟为了掩饰黥字,头戴斗笠,脸上蒙着黑巾。
钟孟扬惊叹未免太巧,若让韩晟发现他在此地打尖,难保不会连累区梓他们。
“这个……小的得进去问老板。”
“那还不快去!站在这里发愣做啥?”
那个坏脾气的矮壮男子,钟孟扬也记得他的声音,当夜地下观坛他也在。从他趾高气昂的态度判断,至少跟梁俑一样是坛将身份。
这十多人无疑都在火凤教里有不小的位置,钟孟扬忖他们或许是要与角要离相会。
小二被骂得摸不着边,不过他似乎很擅长应对这类客人,他笑脸盈盈走进店内,向老板禀告。
钟孟扬绑着商人用的绿色方巾,假装到外头乘凉,窃听他们说话。
“我已多次告诫你要亲善百姓,角天师的教诲都忘了吗?切记,除了我与道长级别可以表露身份,其余人莫轻举妄动,丢了火凤的脸。”韩晟训示那名坏脾气的教徒,又说:“切记民气可用,别像万莲宗那些太监糟蹋良民。”
“是,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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