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文章参与华山论剑联合征文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别无选择!——在键盘上敲下这沉甸甸的五个字时,便如同挥着一把沉重的铁锤,一锤又一锤,砸向包裹着一团记忆的硬壳,放出那段不愿意面对的往事。边砸,边为自己从前的“少不更事”脸红不已。
如果母亲和妻子同时落水,你只能救一个,你先救谁?记得当时在酒桌上,朋友提出了这个问题,而且要求在场的人必须回答。毫无疑问,这是个残酷的二难选择。母亲给了我生命,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成人,不救,是为不孝,对不起天理良心;妻子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我们相濡以沫,历尽坎坷,共同构筑了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不救,余生将充满悔恨。但毕竟那只是“如果”,母亲妻子几乎没有可能同时落水,于是以旁观者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救妻子。”接着还不忘幽上一默:“按先后顺序,母亲先来,就该先走一步,跟孝不孝没啥关系,就这么定了。”
现在,记忆的大门洞开,里面那一团灰暗的物事代表的是时间,那段时间是从2021年11月22日开始的。
那段时间对你而言,也许是日复一日,平平淡淡;也可能精彩纷呈,喜事连连。那段时间有许多“旺铺”在转让,也有一些铺面才开张。那段时间,有人写完了金黄的秋叶,转而吟唱洁白的冬雪;也有人搓着手跺着脚在街头散发一年四季通用的广告。
对我,对我们一家,则是五味杂陈,一地鸡毛。
那一天。
准备好午餐的食材。拖地。放好拖把,刚刚打开“一家人”聊天群,老伴就慌了。手机里响起了三妹的语音,抽泣声中,勉强听得出说的是“妈不行了,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然后,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当时是11月22日上午11点,三妹在金堂县仁爱医院。岳母入院已6天。
8月底,岳父母离开我家,再次进入曾经住过的一家养老院,我和老伴结束轮休,回上海替换亲家。不到三个月,岳母就住了四次医院,四次都是那家养老院的定点医院。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因为无法确定妈“不行”到什么程度,更因为与妈隔了千山万水,老伴立即六神无主。
岳母是11月16日晚上10点过送进医院的,当时已经说是“不行”了。五妹给我们发了视频,只见岳母烂了脸坐着,有穿白大褂者在点按她的腹部。”这儿呢?“唉哟!”这儿呢?“唉哟!”无论点在哪里,每点一下便会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岳母的表情很痛苦。白大褂的表情很困惑。
彩操,CT,心电图……医院进行了一系列捡查,查不出病因,估计所有的仪器都很困惑。主治医师不太肯定地认为,患者系消化道穿孔,须立即通过微创手术确定穿孔的确切位置,然后实施修复。
问题来了:如果手术不及时,肯定导致腹腔大面积污染,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要做手术,以老人92岁的高龄加上有心脏病,后果同样不堪设想。医生让患者家属二选一,选来选去,后果都一样,都叫不堪设想。
五妹要求大姐二姐三姐表态,做,还是不做?
老伴是大姐,她的表态至关重要。她一向拿不定主意,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我,相对而言,似乎我算是“局外人”,可以做到“旁观者清”。
两个都是“不堪设想”的后果,二选一,我也是昏了头,很不负责任地说:
“一边是崖,一边是坎,跳崖跳坎都是跳,做就做!”
老伴正要在群里表态,我又推翻了自己的意见:等一下!如果做手术,那后果用不了一个小时就来了,90多岁的人,一身的基础病,上了手术台,十有八九下不来台。万一没有穿孔呢?如果是保守治疗,说不定就是虚惊一场。如果只是虚惊一场,我们偏偏冒了风险做手术岂不等于......不做,不能做!可是岳母唉哟唉哟痛成那样,万一穿了孔,食物污染了其它器官,那麻烦就大了......做?不做……纠结了半天,权衡再三、再四之后又权衡了好半天,决定了:不做。
老伴拍板之后,半天都睡不着。一会儿问:“我们会不会太草率?”一会儿又问:“你说,妈现在怎么样了?”。我便劝:妈现在肯定没有什么。妈现在如果有了什么,你的手机还不被五妹打爆。妈又不是第一回“不行”,前年到了上海,也是才两个多月,你就赶紧飞问去见“最后一面”。你自己说的,你给妈剪指甲,指甲刀离指头一帽子远,她已经“唉哟”连天了。你注意看视频,医生的手还没有伸过去,她又赶紧“唉哟”了一声。
关键的关键是,面对同样的后果,你别无选择。
熬到后半夜,老伴终于觉得我说的有一定的道理,拖泥带水地睡了。
然而这一回很麻烦。岳母入院一个星期,做了两次全方位检查,仍然不能确诊,而且因为大剂量输液,浑身已经浮肿。岳母有时彻夜尖叫,疼痛难忍,有时忽然又不痛了,想进食。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渗水,秋裤都濡湿了。如果不立即赶回金堂,说不定真的就晚了。
………
三妹一抽泣,女儿当机立断,立即订了下午回成都的机票。老伴刚刚开始打点行李就又纠结不已。疫情期间,亲家不可能临时赶来顶替,未来一段时间,谁买菜,谁做饭,谁洗衣,谁来接送又要上学、又要上各种兴趣班的外孙女?
草草吃完午饭,直奔机场。梦一般上了飞机。梦一般云里雾里。
下飞机。上汽车。车到金堂。直奔医院。
面对病床上蓬头垢面,浑身浮肿的岳母,再看看焦灼万分的老伴,顿时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短短几年时间,我们这一家人,一个和和美美的大家庭,动辄兵荒马乱,到底怎么了?
岳父母生养了五个女儿,老伴是老大,四妹已经去世,二妹,三妹和五妹均已退休,而且都有孙子。这个大家庭曾经非常热闹,每到周末,姐妹几个必定齐聚岳父母家,弹琴唱歌,吃吃喝喝,从无例外,惹得邻里羡慕不已。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种合家欢乐,其乐融融的日子会随着第四代的到来成为一种奢侈。
第一个有孙子的是三妹。三妹的女儿女婿长年在外地打工,孩子一降生就完全交给了外公外婆。一个月后,二妹也有孙子了,她的儿子儿媳也在外地工作,便跟着去了外地。四代同堂本该更加热闹,可家里不知不觉冷清许多。两年后,我们也有了外孙女,不得不远赴上海。我清楚地记得,在欢送我(老伴先去上海)的宴会上,极度看重亲情的岳父眼里已是泪光隐隐。他知道,曾经的那个家,从此不完整了,散了。也就是在那天,岳父母齐齐尽显老态。
救母亲还是救妻子的选择,变成了侍候父母还是照料孙子。老大远在上海,选择了后者。三妹和五妹在本地,选择了兼顾,照看父母的事,两家轮流来。
她们别无选择。
什么叫天伦之乐?什么叫含饴弄孙?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含饴弄孙”恐怕是过去大户人家老太爷和老夫人独有的体验。想弄孙了,叫老妈子抱上来逗弄一番,玩累了,再抱走。至于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什么的,那是奶妈和丫头的事,跟自己没有相干。我等平头百姓就不行了,请个保姆,得花钱,请不起;就算请得起,花了钱还不一定放心,弄孙的事,必须亲历亲为。有了诸多烦恼,那天伦之乐,不用说也得大打折扣。为了年轻人更好地建设这个国家,为了下一代的健康成长,我们只能放弃岁月静好,继续负重前行。
于是常常自我解嘲,我们没有吃闲饭,我们还有用。
其实,是喜欢静好还是情愿负重,说了算的不是你。
后来的事你应该能够料到,岳母这一次真的不行了。12月1日下午4时06分,也许不忍心继续拖累自己的女儿,极度衰弱的老人选择了与世长辞。
安葬了岳母,把岳父交给三妹和五妹,立即返回上海。
蓝天上,我想得很远。我和老伴,眼看就古稀了。我们不怕死,怕老,或者说不敢老。女儿女婿,都是独生子女,而且是晚婚晚育的产物;跟我们一样,他们也是晚婚晚育,到他们的女儿生儿育女时,我和老伴想必已经丧失了自理能力。所不同的是,女儿女婿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对下且不论,对上,他们面临的困境是2比4。
很难想象,他们,将如何面对中国式养老的难题。
老伴说,明天,就不用他们接送孩子了。
我莫名其妙地应:呵呵,你别无先择。
2022年8月5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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