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员

好多个中午,天气好的时候,男孩会在小区紫藤花架下的木头长廊里,或坐或站消磨掉一些时间,这是他的习惯。两个月前这里有一片浓郁的苗圃,开满赤焰一般的花朵,在土地上千呼百应,宛如集体游行,后来为了防止蚊虫滋生,居委会派人连夜把它们带根挖走。一夜之间,这里只留下许多大小不一的泥坑,像是一个个空荡荡的眼眶,所有的生命仿佛从不曾存在过。吃完午饭,男孩慢悠悠走到楼下,无声地咀嚼着嘴里的饭粒,盯着那些被卸去臂膀的树木和还没有被抹平的水泥地面出神。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反复想着的只是:鲜花和树叶完竟去了哪里?或许是被人挖走了,或许是集体隐循了,男孩想不明白。

在那个点，总会有一个拄拐杖的老者从长廊一头准时出现。蓝黑色系的衣服,看上硬邦邦,沉甸甸,直直地披挂在身上,让人觉得冷。偶尔,当男孩坐下去的时候,他恰好过来,但通常都是老者先他而行。老者的一条腿有毛病,走路时得先抬起那根黄棕色相间的拐杖,用包着黑色绒布的一头在地面寻找支点,再甩出他的好腿,另一条蜷曲的病腿随后,就这么从长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折个身，继续走。这让男孩想到圆规,而又不完全像,谨慎的缓慢的僵直的肢体动作,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脚下某处,一步,两步,再一步,所有的动作被拆分成独立的慢镜头,每一步都透露出走路的艰难与决心。

有一天中午突然下起雨来。男孩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长廊,因为他没有带伞,而且刚好走到半路。从里面向外面张望,任何东西都被模糊成意义不明的灰色,老者就坐在男孩视野的尽头,一排同样是水泥砌成的而且已经坐满了老人的长条板凳中间,拐杖被竖放在椅面上,寻找支点的部份正在淋雨，但老者浑然不觉。此刻他讲话正讲到兴头上,嘴唇上下翻动,唾沫星子四溅，因激动而扭曲的数道皱纹时隐时现,一双手左右比划,像是想抓住虚空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在喧嚣的雨声中，男孩什么都听不见,他用好奇的目光窥视着这个日复一日变得衰败的躯体,如同打量一块上了年纪的花岗岩。

后来雨声小了一点,男孩得以听见他们如下的对话:

“你们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吗?”老者抛出一个问题。显然,一切的思索都会不了了之,他得意地扫了一眼周围缄默的人群,咽下一口唾沫,用老年人特有的腔调提高嗓音说,”老子以前可是市级运动员,跑田径的!就是因为没日没夜地练,这腿——”

没有人相信,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聚到那显得过宽的裤腿下、只露出半个脚踝的病腿上。过不了几秒，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大笑声，所有的人都在想:这真是一个拙劣的谎言。讲故事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咧开一口沾满烟渍的黄牙。

但是老运动员的笑容是轻蔑的,他不急不忙地从裤袋里摸出来一团黑色线布,拆开，里面躺着一块早已失去光泽的铜牌,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它从老运动员的手里露出骇人的獠牙,带着古老的敌意。

“看看!我随身带看呢。什么见识!”老运动员用两根手指夹住铜牌，缓缓举起直到它稳稳当当地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沉重与滞慢起来,这个瘸子以前难道真的是一个田径运动员？

铜牌在一双双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中轮转，雨幕里宛如有一群信徒在交换祭品。

雨又变得更小了,有一个小孩子冲了进来，嘟嘟囔囔地把伞塞给别人，然后是一个中年男人，后面紧跟着一个女人。陆陆续续有很多人打着五颜六色的伞走进长廊,来送老人们回家。就是在这毫无征兆爆发出来的喧闹里,所有的人都显得不知所措,老人们忙着掩饰自己的慌张,而撑伞的人则全然不觉他们的父母或邻居刚刚以一种近乎荒谬的方式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一个被时间埋在下面的人,突然很短暂地站了起来,手上带着他前半生的遗物,虽然只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虽然老运动员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仿佛马上就会倒地死去。旁观者的体内有某一处地方在持续抽搐而粗鄙地大喊着,警诫他们:不许衰老,不许死亡。

在这变得并不单调的世界里,只有老运动员和男孩被独自剥离,停留在雨天带来的寒冷里。老运动员慢慢放下举着的手,抽出绒布,把铜牌重新包好,握住那根被淋湿了一头的拐杖，弓身向前,笃笃寻找着地面上的下一个支点。

当老运动员起身时,男孩产生了一种幻觉:老者会丢掉手中的拐杖,把它甩进雨里,像一个真正的运动员一样曲膝贴地,预备、起跑、加速冲刺,直到穿过男孩的身体,带走属于他的时间。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老者真的老了,他双手撑住拐杖的顶,把它竖在大腿中间,刚直起的背又驼了下去,如同失去了最后一丁点儿挣扎的力气。老者又变成了老者,他抬起潭水般的眼睛,与男孩无声对视。男孩盯着老者手里的破布,想着：这是他最后的唯一的见证。原来时间不是向前走,而是把所有人都埋在地下。

隔着雨水破碎的声音,男孩听见老者梦吃般说了一句:你也不相信吗?

男孩落荒而逃,从此再也没有去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