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开始和半罐无人理会的骨灰有关。
李济和我一样是被迫背井离乡的人群的一个。不过他的语言天赋远甚于我,得以步朱舜水的后尘,在遥远的岛国打一份叫做教授的工。他研究的是鲍照,在并不遥远的小岛上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的生活忽然被打乱。作为东大的副教授,他忽然发现自己办公室的接线员连续三天请了假。这位叫做石川素子的办公室职员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性。二十六岁,本科毕业,有稳定的男性恋人,寻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帮助李济稳定地处理她并不认识的人寄来的电邮和著名或非著名高校的演讲邀请。每天李济按时很有礼貌地对她说早上好,谢谢,再见,辛苦了。然而当石川素子女士请了三天假以后,这一切忽然被打乱。
李济发现自己要被迫处理无数地未闻其面不知何人的电邮,要应对一团糟糕的时间安排表,他忽然明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一旦失常,就会带来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改变。
他再也难以承受。吃饭的时候他找到了安排人事的管理人,礼貌地询问石川素子女士的归期,并婉转地说出自己的不便。然而答复让人失望。
“素子女士啊,请的是丧假。是她的父亲过世了呢。因此会离开学校一段时间,我会尽快安排新的职员暂时接替她的职位的。还请您多多见谅呢。”九十度的标准鞠躬,堵死了任何争论的可能。
“总好歹也是同事一场,当时就想或许还是应该去看望一下。”在曼谷的某间地下咖啡屋里,看着来来往往的男人和围成圈的女人,李济如此跟我说。
于是在谷歌地图和山手线以及昂贵的出租车的帮助下,李济顺利找到了位于横滨的一处独栋公寓。门铃响了,看着电视监控的镜头,身着专门从青山购买的黑色丧服的李济忽然有些惴惴不安。毕竟自从被迫接受父亲跳海自杀之后他就没有再遭遇过死亡,即使是眼见他人的死亡。他觉得自己的脸部肌肉紧张而使微笑显得僵硬。
石川素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而平稳。“啊,原来是李济先生,请进。”随着话音的消失,坚固的防盗门咔一声开了。
没有念经的和尚,没有专业的殡仪公司,没有香炉,没有遗照,只有一个黑色的骨灰罐被端正地放在白色的餐桌中间。
“那个,惊闻令尊噩耗,不及详细准备就此匆匆前来,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多多见谅。”李济模仿着九十度的鞠躬,却怎么也只能达到一半。他只好手忙脚乱地从西装的内袋里掏出拜托自己的研究生帮忙准备的包裹在紫色的袱纱里的信封,里面装着一万日元,双手递上。
石川素子鞠躬接过。李济连忙回身把差点掉出的佛珠塞回西装的口袋。一切都显得尴尬无比。石川素子根本没准备接受自己生父遗骸火化而成的骨灰。
“这什么女儿啊,果然大和魂,牛。”曼谷的咖啡馆里,我灌了一大口象牌啤酒,朝远处相识的职业女性挥挥手,她笑得很暧昧。李济并不知道她笑容下的含义。
事实上,李济是唯一一个前来悼唁的来宾。甚至,石川素子的哥哥和妹妹都没有到场送老父亲最后一程。石川素子的感情节制而内敛,除了道谢与鞠躬,只是简单地向李济介绍了自己已逝生父的曾经平淡无奇的人生。或许是真的无话可能了吧,以至于简单地介绍也长达一个多小时。
死去的老石川平淡无奇的在出生时已经度过了战后最困难的恢复时期,平淡无奇地考入了不算著名却还有几个不错专业的横滨国立大学,平淡无奇地在毕业后进入了尼桑汽车,平淡无奇地买了房,平淡无奇地在退休后的某天丧妻,于是老石川突发奇想般地订了飞向曼谷的机票。在他离开的八年后,作为女儿的石川素子突如其来的被通知去泰国领回自己父亲的骨灰。
“这倒是让人难以接受。一去八年,也不管自己的孩子。素子那个时候还在念书吧?”可能只是出于礼貌而接的话让李济踏上了前往曼谷的旅程。李济说他在那个时候忽然想起了我,大约那时我正在酒吧里这么勾搭陌生的女人亦未可知。“滚。我是正人君子。”我的手很自然地放在了已经在我们身边落座的经常要我照顾生意的职业女性的肩上。
“那个时候还计划考研究院来着,可是忽然就一团糟糕了。每天的生活只是打工而已。毕业了就进了东大做您的助理。蒙您不弃,一直到现在。”素子这么说道。
李济微笑着看着眼前失去双亲的孤单女儿。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想到那个忽然跳海自杀的父亲。
“那么令尊的后事需要帮忙吗?”李济说出了让他至今还记忆犹新的客套话。
“不知道您那个百事通朋友是否还和您有联系?”石川素子一点都不客套地提出了她的请求。
“百事通?原来我的代号是百事通?”我不禁莞尔。身旁的职业女性职业化地跟着陪笑。
“毕竟你的邮件抬头都是百事通代理事务所。”李济这般说着,喝了一口已经被融化的冰块冲淡了的啤酒。
石原素子的请求让李济愕然。
“我们都不愿意再次见到父亲,不论是活生生的人或者冰冷的骨灰。父亲在泰国另有婚娶,是一个泰国女人。她继承了父亲在泰国的所有,把半罐骨灰送回了东京。我想拜托百事通先生能把这些骨灰送回给那个泰国女人。”说罢石川素子以头抢地,长跪不起。李济知道自己要来曼谷找我了。
“反正也是假期将至,所以就答应了下来。”李济微笑着对我说。“毕竟可以再来看看老朋友。”我身边的职业女性也微笑着用食指在我掌心划弄,我重重捏了一下她的腰,她娇笑着扭动腰肢。
“我们走吗?”带着泰国特有温柔的语气,她轻轻在我耳边说。
“走吧。”我起身,对李济说。
“两个不可以哦。”职业女性指指李济,摇摇头。
“不,老规矩,包夜,他有些事情问你。他问完就走。多给你一千铢。”我结结巴巴地用泰语说。于是职业女性也跟着我们走出了弥漫着男人荷尔蒙和廉价香水的咖啡馆。我始终想不起来她是叫宝儿还是珍妮,于是只得用手指指来指去。
坐上有轨列车的我们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李济只敢站在我身侧,而兴致勃勃的职业女性则把头靠上了我的肩膀。我享受地闻着她身上妮维雅乳液特有的浓郁味道,同时在看见李济目不斜视的尴尬身影投射着列车玻璃之上。我很想告诉李济,别担心,没事的,在曼谷,勾肩搭背的职业买卖双方是大家早已经习惯的景象。只是我一直忙着和不知道是珍妮还是宝儿的女性打情骂俏,分不开口。
我打开在隐藏在BTS后的居民区里公寓的时候李济显得有些尴尬。毕竟这只是一卧室公寓,24平方的面积着实容不下三个人。
“来,宝贝,他就问你几分钟,然后给你一千铢。他就出去了。我们两个开心。”我的泰语着实让人捉急,不过幸好是老相识,因此她欣然同意。
“你问,我当翻译。”我对李济说。
“请问你认识这个女子吗?”李济拿出了石川素子给他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不算太老的女人,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两人都穿着日式的学生制服,站在一片挂满粉色的气球背景墙前摆着撩人的姿势。李济指着那个不算太老的女人问我面前这个非常年轻的女人。
老相识很吃惊。“这是珍珠啊。她以前是我在玛利亚的同事。”她这般说。“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日本客人,就不干了。”我忽然想起来原来她叫萝丝,和波塞冬不同,玛利亚的女孩子都是把事物当花名的。我颇对自己的记忆感到满意。
“你知道珍珠现在在哪里吗?”李济又问。
“听说日本人给她开了一家按摩店。她当老板娘了。很久没联系了。”萝丝这么说。
“你有珍珠的LINE?”我问萝丝。
“没有。”答案简单明了。毕竟不知道李济的来历,没有是最好的答复。
“知道店的名字?”我又问。
萝丝疑惑地看着我。
“这个家伙是律师。日本老头子还有点东西留给她,所以派他来找珍珠。”我信口开河。
“好像是叫九号天堂。9-HEAVEN。”萝丝这么说。我忽然又想起来了那家隐藏在苏坤义路3号巷里的小店。这么说起来,我还是见过已经变成骨灰的日本老头的。怪不得那个老板娘嘻嘻哈哈就是不让碰,原来如此。我暗想。
“好了,李济,放心,我包你找到珍珠。你回你的宾馆吧。”我把李济推出了自己的小公寓。
“那是你的朋友?”萝丝问。
“嘻嘻,表现得好告诉你。”我这般说道。今晚又是一个不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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